七
离去了。她还记得——?孙悦……真叫人心烦意乱,原来要关在屋里写点东西的计划看来要泡汤了。可是我也绝对不到她家里去了。我受不了那样的冷落。
我把钥匙插在门上留给奚望,一个人走了出来。
到哪里去呢?茫无目的。她是偶然到灌木丛里去的吗?
却原来姹紫嫣红开遍,春天已经到来很久了。埋在土里的种子,只要度过严冬,总会开花、结果的。埋在心里的种子呢?
孙悦,你不感到需要一个家吗?孙悦,为什么我们不能好好地谈谈呢?每一次听到你在会上的发言,我都觉得,我们的心越靠越近了。可是一到两个人碰在一起的时候,我却又感到我们离得那么远。这是为什么呢,孙悦?昨天下班的时候,我在走廊里碰到你。你问我:“星期六晚上也不出去玩玩?”这是什么意思呢?回答我吧,孙悦!
“谁找我妈妈?”一个女孩突然打开一扇门,站在我面前,是孙悦的女儿憾憾。我叫过孙悦了?我敲过她家的门了?
“叔叔,你来过一次,对吧?你是何荆夫叔叔吗?”憾憾问我,我点点头。“妈妈,何荆夫叔叔来了!”她又向门里叫。“请进来吧,叔叔!”又来招呼我。真是一个很会待客的孩子。我机械地跟她走进去。我真生自己的气,怎么这么管不住自己?
拿茶杯。泡茶。孙悦对我很客气,像接待“稀客”。这是警告我:“保持距离!”我真想立即走出去。但我还是坐了下来。
“奚望与他爸爸闹翻了,把东西搬到我那里。我来对你讲一声。”这算什么?汇报思想?打奚望的小报告?真是天晓得。为什么不说顺便来看看的?大方又得体。
“还是现在的青年人幸福,打破了一切禁忌,完全行使自由选择的权利。”她说,眼睛并不朝我看。
我吃了一惊:“你竟然赞成这种行动?”
“我赞成什么行动?”她也吃惊地问。
“赞成奚望和他爸爸决裂。”
“我有这样的勇气就好了。”
“那你是什么意思?”
她的脸红了。停了一会儿才回答我:“我吗?大概想到别的事情上去了。这几年养成了自言自语的习惯,有时自己随口说出一些话来,连自己也不明白。”她不再看我。
我们是多么相像啊!我也爱自言自语。说不清这种习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养成的了。每个人心里都不只有一个“我”。这个“我”和那个“我”常常要举行会谈。孤独的人心里的“我”更多。它们与他一起战胜孤独。她刚才说的是什么?羡慕青年人的幸福,因为他们能完全地行使自由选择的权利?这是她对自己说的一句话,不错。但是,言为心声。她感到某种不自由,她的头脑里有禁忌,这是可以肯定的。她在选择,这也是可以肯定的。但具体说来,这又是什么意思呢?她在选择什么?又禁忌什么?
她在翻一本书,我走过去看看,是雨果的。
我不只一次读过这本书。我流浪到淮河边上的时候,在一个县城里碰到了我的初中语文老师。他是这个县里的人。他摇着一把芭蕉扇在卖西瓜。白净的面皮已经苍黑,满头柔润的黑发已经不见了,头顶秃了大半。只有那微黄的眼珠和微微向上挑起的剑眉还保留着他当年的风采。他是我的“启蒙”老师,是他把我引上文学的道路的。如今怎么卖西瓜了?一九五七年,正是我接受批判的时候,接到过他的一封信:“我已离校他调,勿再来信。后会有期,各自珍重。”莫非他也……
“这真是名师出高徒了,卖西瓜的教出了流浪汉。哈哈!”他拉着我,笑着。但泪水却在眼眶里滚。
他告诉我,他成了“极右分子”。刚从“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的地方放回来。“我最怕看《野猪林》,你能理解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