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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分 寻找名叫幸福的街道纵是花样年华
水,飞溅倾泻。

    我说,这是什么。

    他伸手抚乱我短发,惊鸿,你怎么什么都不懂?

    是,我确实对这些一窍不通。我的母亲会弹钢琴,可是她不肯教她的女儿。她的女儿什么都没有,除了打补丁的棉布衣服和她给她的香烟纸壳。

    我的母亲从来不教我弹琴。

    而我又那么想弹琴。小时候,在梦里总是能够听到叮叮咚咚的琴声,我不敢出声,我不敢推开那扇门。我害怕一推开门,琴声会戛然而止,而母亲就要紧紧攥着我的手,要我回到空洞而冰冷的家。

    七岁的某一天,放学后,经过我们厂的琴房的时候,我听到里面有钢琴的声音。

    那不是我们小时候从广播里听到的声音,这样的声音和我们生活的那个世界根本异质。

    琴房在一片小树林里面,荒弃多年。传说我们厂原来是有一个钢琴师的,他是厂里惟一的钢琴师。听说他在文革的时候畏罪自杀了,就在他终日练琴的琴房里。他们说他的死并不是因为文革,没有人想到要把他拿出来斗。我们那个厂离中央太远,很多指示都无法及时传达到民众之间。他们说是那架琴本身的问题,琴迷了他的心窍,使他头脑不清醒。每次夜里他弹琴的时候,就有妖冶的树精在黑暗中现身来和他幽会,所以他年过四十仍然没有结婚。他突然死了之后,厂里再没有人去弹那架钢琴。只有偶尔在厂里组织工人合唱比赛的时候,它才会被搬出来,叮叮咚咚地为群鸦似的人们伴奏,又很快地搬回那个琴房里去。他们都相信那个黑色而沉重的物体是奇异和不祥的。

    那一天下午放学,我没有按原路回家。我忽然想去那个琴房,从窗户里看那架已经掉漆的琴。我喜欢它默不做声地放在蔽旧的屋子里,阳光斜斜地打在琴盖上,我多么希望可以变成一只蝴蝶,从窗户里轻盈地飞进去。然后我穿着白色的拖到脚踝的纱裙,坐在钢琴前面,合上琴盖,那“咚”的一声就在黄昏的屋子里来回飘荡。

    那一个傍晚,琴房里居然发出了钢琴的声音。它是如此流畅,每一次在琴键上的敲击都如此悲伤、凄绝和荡人心魄。我急匆匆地跑过去,嘎吱一声推开厚重的木门。

    琴声戛然停止。弹琴的人愕然回头,我看见了我的戴蓝色丝巾的母亲。她的身旁站着我们的邻居,思思的父亲。他在树木掩映的白色小楼上班,他是厂长。

    那是我第一次看见母亲弹琴,也是最后一次。

    第二部分寻找名叫幸福的街道纵是花样年华(3)

    我听到琴盖“咚”的一声,重重地摔下来。母亲霍地站起来,一言不发地向我走来,拉着我的手,走出琴房。我们一路穿过小树林,一言不发地回家了。

    我很想回过头去看一看那架钢琴,但是我没有。我想母亲一定因为我的不请自来而感到伤心。我已经是母亲的累赘了,我不能让她为我继续难过。

    那一次,我甚至没有追问母亲是怎么学会弹钢琴的,怎么可以在那间荒废多年的屋子里弹琴。多年以来,我已经很明白,母亲已经下定决心,什么也不要告诉我。

    所以,我也下定决心,什么都不会问她。

    我九岁的时候,到思思家玩。思思父亲的头发已经花白,他是这个厂里我最喜欢的叔叔,因为他总是给我橡皮和铅笔,尽管最后母亲总是逼着我还给他。那天中午他好像喝了酒,又好像要哭了。他说,你是谁家的孩子。我咿咿呀呀地比划着,我是惊鸿,叔叔,我是惊鸿啊。他醉眼惺忪地看着我,来,他说。他给我彩色糖纸包着的糖。他抚摸我的头发,说,记住,惊鸿,你妈妈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女人。

    我拿了糖默默走向门口的时候,他突然在身后叫住了我。惊鸿,他说,你知道吗,那天晚上,下雨的晚上,你妈妈和我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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