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 寻找名叫幸福的街道纵是花样年华
母亲在我身边哭泣。她不肯说那个刮台风的夜晚她去了哪里。
我了解母亲。她不肯说,是因为不可以说。母亲不会说谎。
我在纸上写道:我有父亲吗?
母亲点头。
我又写:他在哪里。
母亲摇头。
我写:我长大以后,会不会和思思一样美丽?
思思是邻居家的女孩子。她父亲高大,穿灰色中山装;母亲美丽,穿素色的套裙和米色的风衣。思思有布娃娃、彩色珠子和美丽纱裙,而我只有打着补丁的红色布衣服。还有母亲向别人讨要的香烟纸,作为我惟一的玩具。
我的衣服是棉布,因为那时的确良比棉布要贵。我独爱棉布,无论荣辱贵贱。上班的第一个月,我把所有的工资都购置了棉布的裙子,挂在衣橱中,落落大满。
第二部分寻找名叫幸福的街道纵是花样年华(2)
我问母亲:我长大之后,会不会和思思一样好看?
母亲摇头,不会。你长得像你的父亲。
父亲什么样子?
和你一样。
父亲为什么离开我们,父亲不爱我吗?
母亲说,是,你的父亲不爱你。
为什么,我问。
因为你不如思思好看。
母亲扎两个短短的辫子,脖子上一年四季围着蓝色的丝巾。她脖子细嫩颀长,惟一的不足是有一道过于狰狞的疤痕。我经常打着手势问母亲这道疤痕是怎么回事,而她总是敷衍其辞。我明白有些事情母亲将永缄其口。我听到母亲在夜里哭泣,如偶落阳间悲伤的女鬼。我总觉得母亲的心在另一个世界,而我是她这个世界的惟一拖累。我不如幼儿园别的小朋友美丽,而且在四岁的那一年,突然变成一个哑巴。
母亲在车间上班,经常要值夜班。车间里温度经常会到40度,像蒸笼一样闷热,令人无比烦躁。她穿着脏兮兮的工作服,肥肥大大的,去扛那些沉重的钢管和木头,和那些大声吆喝的男工人一样。母亲后来高度近视,眼睛快瞎了,并且经常失眠。作为一个没有受到任何及时照顾和体恤的女人,她惊人地消瘦,并以惊人的速度老去。
在我印象中,母亲曾经高大而聪慧。母亲远远指着一位风姿绰约的高大妇人,问自己和她比,谁更好看。那位妇人头发微卷,神态雍容,说一口流利标准的北方普通话,她是我们厂惟一的播音员。她在一个高高的塔楼里工作,柔美而标准的普通话在半空回旋,控制了我们十几年。从来没有人可以替代她的位置。我一直希望她俯下身来和我说话,可惜她从来没有注意过我。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母亲忽然问我,她和那个阿姨,谁好看?
我记得,母亲期待地看着我。
我犹豫着。一个是全厂惟一的播音员,气质高雅;一个是我的母亲,穿着工厂里的工作服。我比划着说,她好看。
我也不会说谎。
我和母亲永远都不会成长为美丽的妇人,尽管一生之中,我们也有自己可炫傲的花一样的年华。可是,即使在那样美丽的年华里,也总是有比我们更美丽的女人,她们总是有理由比我们幸福,有理由带走我们深深爱的人。
叶浦飞的家里家具很少。他有很多个住处,他只带我去其中一处。那一家有一架钢琴,寂寂地摆在屋子里。
第一次去叶蒲飞家,我径直走向它。坐下来,打开琴盖。
琴发出一阵轰鸣,多么迷人的声音。
叶蒲飞说,你会弹琴?
我不会。可是我母亲会。我小时候见过。
她弹的是什么曲子?
我不知道。
叶蒲飞坐下来,他在琴键上运指如飞。琴声有如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