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屯上百口窑院看起来就是一口口四方的巨大井口。十几岁的男孩子们还是睡在场院上,只是这晚没人给他们讲“七侠五义”或“聊斋”。老头们睡场院是怕窑屋里闷,听不见官路上的响动,鬼子再来跑不及。几个老头脸朝星星躺在破草席上,搁老大功夫,谁说一句:“咋救呢? 看看人鬼子啥武器。”“老八会飞檐走壁。”“还说老八红胡子绿眼呢!还不是跟咱一球样。”
铁脑也在场院上睡。这季节窑屋潮得滴水,所以夏天他睡惯了场院。下露水之前,人们被两声枪响惊醒。一两百条狗扯起嗓门叫成一片。葡萄穿着裤衩背心,打一双赤脚从床上跳下来。枪声是响在场院上,她惊醒时就明白了。
村里人也都起来了,悄悄摸起衣服穿上,一边叫狗闭嘴。狗今夜把喉嗓都叫破了。等狗渐渐静下来,谁突然听见哭声。那哭声听上去半是女鬼半是幼狼,哭得人烟都绝了,四十个村镇给哭成了千古荒野。人们慢慢往场院上围拢,看见葡萄跪坐在那里,身上,臂上全是暗色的血。月光斜着照过来,人们看清她腿上是头脸不见的一俱人形。那两枪把铁脑的头打崩了,成了他顶不愿意做的倒瓤西瓜。
七岁的小闺女告诉人们她叫王葡萄。她口舌伶俐,不过有问才有答。逃黄水的人在村外的河滩上搭了芦棚,编起芦席做墙。史屯的人过去给他们半袋红薯干或一碗柿糠面,问道:“那小闺女卖不卖?”逃黄水的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人做这个主。小闺女王葡萄的全家都让黄水卷走了,卖了她谁数钱呢?
过了几天,史屯人看见河滩上芦棚边拉起绳子,绳子上挂着一串串的鱼。他们咋吃这些腥臭东西呢?村里有条狗吃鱼,让刺给卡死了。史屯人于是断定这些黄水边上的人命比他们贱。史屯连柿糠面也吃不上的人,都不会去忍受一口肉半口刺的腥臭鱼肉。
孙克贤要买小闺女王葡萄的事马上在史屯街上传开了。孙怀清正在店后面教两个徒工做酱油,听了这事把身上围裙一解,边跑边撸下两只套袖,一前一后甩在地上。他叫帐房谢哲学把两袋白面装到小车上,推上车到河边来找他。还怕赶不及,他在街上叫了两个逃学的男孩,说:“快给你二爷爷跑一趟——到河滩上告诉孙克贤那驴,让他等在那里,他二大有话跟他说。”说着他扔了两个铜子给男孩们。
孙克贤比孙怀清小一岁,是他本家侄儿。孙怀清知道孙克贤一半钱花在窑姐身上。他老婆比他大七岁,买下个小闺女就等送老婆走了。赶到河边,见逃黄水的人正和孙克贤在交钱交货。他牛吼一声:“孙克贤!”
孙克贤一听,不动了。他明白孙二大其实是在吼:你个骚驴! 他回过头,对斜身从堤坡上溜下来的孙怀清笑笑,回答道:“二大来啦?”
孙怀清象看不见他。他先看一眼叫王葡萄的小闺女。能看出什么来?一个脸上就剩了一对眼。他对七、八个逃黄水的人说:“大伙儿合起来做的主,是吧?”那些人用外乡口音说留下她,她就活出去了。让她跟上讨乞,他们自己都保不准往哪儿走,能走多远。
孙怀清这时才跟孙克贤正式照面。他看着他,自己跟自己点点头。孙克贤马上明白,二大的意思是:好哇,连这么小个闺女你都要打了吃呢。孙克贤有些家业,也读过书,只是一见女色钱财,书理都不要了。“拾元宝啦?出手就是两袋白面?”二大问大侄儿。
孙克贤听出二大其实是说:两袋白面钱,你过几年就能受用她,拣老大个便宜。
“借的。救急救难的事,都不图啥。”孙克贤说。
孙怀清见这个大侄打算把无耻要到底了。他也把脸扮出些无耻来。人们知道孙二大就好逗耍,过后人们才明白他真话都藏在逗耍里。孙克贤精,上来就能听出二大话里有话。
“你三个儿子都说了媳妇了,你买她弄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