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汉兵已略地 四面楚歌声
衣呢——”
蝶衣不语。小四一笑:
“自动自觉响应号召,才是站稳立场嘛。我记得你的戏衣好漂亮,都金丝银绣的呐!”
“捐献”运动,令蝶衣好生踌躇。这批行头,莫不与他血肉相连,怎舍得?他在晚上打开其中一个戏箱,摩挲之余,忽然他怔住了。
他见到一角破纸。
那是什么呢?
还没把戏衣小心翻起,一阵樟脑的味儿扑过来,然后像变身为细细的青蛇,悠悠钻进脑袋中,旋着旋着。蝶衣的脸发烧。
那是一张红纸。
红色已褪,墨迹犹浓。
上面,有他师哥第一次的签名。段——小——楼。
原始的,歪斜的,那么真。说不出的童稚和欢喜。第一次唱戏,第一次学签自己的名儿。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蝶衣竟收藏起来,倏忽十多年。
他的思绪飘忽至老远,一下子收不回。想起小楼初学写字的专注憨样儿,忍不住浅浅的笑了。
……这般无耻,都不能感动他么?
忽地如梦初醒,忙把纸头收进箱底,石沉大海似地。他又把头面分门别类收入一只只小盒子,再把小盒子放入一只雕花黄梨木的方匣中,锁好。一切,都堆在这打开的戏箱中了。末了,戏衣头面,拴以一把黄铜锁,生生锁死。
蝶衣奋力把这戏箱曳到床底下去,以为这是最安全的地方。
——这是他一个人的紫禁城。
紫禁城。
蝶衣飞快地左右一瞥。在这样的新社会中,其实他半点安全感也没有。容易受惊,杯弓蛇影。
他一瞥,在镜子中见到一头惊弓之鸟。在昏暗、莫测的房间里头,微光中,如同见到鬼影儿,他越怕老,他越老,恐怖苍凉,真的老了。三十多了。看来竟如四十。蓦地热泪盈了一眶。
他用指头印掉未落的泪。
细致的手,惊羞的手,眼皮揉了一下,红红的,如抹了荷花胭脂。
……好日子不长。
好日子不长。
京戏逐渐成了备受攻击的目标。
大概因为搅革命不可以停顿,非得让人民忙碌起来,没功夫联念和觉悟。运动一个接一个。经常性、永久性,海枯石烂。
有人说,艺术是腐化堕落的,只能赚人无谓的感情,无谓的感情一一被引发,就危险了。对劳动的影响至大,在新社会中,劳动是最大的美德。感情是毒。
而在京戏中,不外全是帝王将相、才子佳人的故事,是旧社会统治阶级向人民灌输迷信散播毒素的工具,充满封建意识。
艺人的地位又低降了。听取党中央领导阶层的意见,戏园子改映电影、改演话剧,有的干脆关门大吉。
习惯了舞台生活的角儿,一下子闲得慌。
草地浸润在晨雾里。喊嗓声悠悠回荡在陶然亭里外。雨过了,天还没青,悲凉的嗓音,在迷茫白气中咿呀地乱窜,找不到出路。蝶衣孤寂的身影,硬是不肯回头。
社会根本不吃那一套。他也是白积极。有戏可唱还好,但,事实上连戏园子也废了。
门开了,藉着一小块的天光,把蝶衣的影儿引领着,他细认这出头的旧地,恋恋前尘。香艳词儿如灰飞散,指天誓约谁再呢喃?
此地已是坟墓般沦落了。
到处是断栏残壁,尘土呛人。不管踩着什么,都发出叹息似的怪响。“盛世元音”、“风华绝代”、“妙曲销魂”、“艺苑奇葩”……的横匾,大字依稀可辨,却已死去多年。
年已不惑的程蝶衣,倒背双手,握着雨伞,踏上摇摇欲坠的楼梯,走到二楼,自包厢看至大舞台。他见到自己,虞姬在念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