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豆棚篱落野花妖(2)
早上车,坐在车窗边看底下的风景。安徽来带队的干部,从空着的车厢穿行过去,不由很奇怪地多看她几眼。看她穿一件肘部已磨光的咖啡色灯芯绒上衣,里面的毛衣颜色也很旧暗,只是一双眼睛特别,双睑格外宽,瞳仁一直跟人走到眼梢。后来,干部再巡视车厢,满眼睛的莺莺燕燕,她淹没其中,找不见了。一夜火车,继而一日渡船,再是汽车,再土路颠簸一阵。越走人越分散,最终到了目的地,就只有郁晓秋和她们的集体户了。
郁晓秋所在的集体户总共六个人,全是女生,住一间生产队腾出的库房。石灰水新刷了墙,地是新铺上土,用铁锨拍平,留下一个个锨板的印。每人一张板床,她们进去就挂起帐子,倒是雪洞似的,洁白敞亮。她们这六个人,来自不同的年级和班级,过去都不认识,这样倒也好,不用碍着情面,可先立下规矩,事后有要好了的,自己通融也不干大家的事。她们的规矩是,前边半年,有安家费和口粮,交出做伙食账,比较清楚。以后就要凭工分了,队里给定的工分是一样高的,就先尽工分挣来的口粮与烧草,倘不够,就分摊补贴,要有盈余,也平分。烧饭的事,轮值,这样也涉及不到工分的多与寡。在大灶之外,各人要开小灶,各行其便,反正都自带了煤油炉,说到这里,就都看郁晓秋一眼,因只有她没有煤油炉,行李又特别少,人们多有一些轻蔑。以后,收工回来,饭还没烧好,那五个人总要先开点小灶,将带来的饼干零食摸出来吃,互相还要交换。郁晓秋什么都没有,所以参加不进去,自然就落了单。为避免尴尬,她干脆出门去,到农人家串门。家家是忙晚饭的时候,她就替人烧锅,让女人腾出手来奶孩子,做针线。农人们对上海来的学生都很好奇,尤其是女人,爱看她们穿的和用的。可学生们很骄傲,一扇门总掩着,叫人们接近不了,如今郁晓秋自己上门来,当然很欢迎。可惜她很快叫她们失望了,觉着她穿着寒酸,也不像那几个,有着许多吃食。同时呢,又觉着,上海人也没什么。倒都和郁晓秋很好,有时会给她半碗自家腌的豆子咸菜。她端回去奉公,那几个开始不欣赏,还嫌有蒜气味,但几个月一过,就熬不住嘴里无油无盐的寡淡,也吃了。这样,多少有些物质上的交流,郁晓秋与她们略融洽了点。可在此同时,又生出新的龃龉。因郁晓秋与农人们关系好,做活又肯下力,除了队里派给的活,她还和妇女孩子一同割牛草,称给牛房,格外再挣一二分工。人们自然都向着她,一个集体户里的人难免不高兴,刚以腌菜建立起的一点交好又消失殆尽。连向来马虎的郁晓秋也对集体户的关系没了信心,只得敬而远之。所以,虽然有个集体户,她倒更像是生活在乡人中间。冬闲时候,公社成立宣传队,将她召去。她当然高兴,计工分不说,又有少许现金补助。其他几个都在张罗回上海,她也不羡慕。回上海需要一笔开销,而那些钱母亲是给她救急的,她轻易不能动用。她去公社时,其他人还没动身,临近春节,宣传队结束,她回来生产队,人已走空多时。帐子都垂挂着,里面的被褥已卷起,有些森然的气氛。她倒不害怕,将自己的床铺好,筹划如何过年,早有人来拍门,喊她去吃饭。过年家家割了肉,称了鱼,诚心诚意邀她去,每顿都不落下。所以一个年过得很热闹快活,口舌也没吃亏。过了元宵,乡里人说的“小年”,方才算过完年节,春耕还未开始,地里闲着。这天下午,她在屋里忙,将洗净晒干的帐子重新挂上去。忽听门外小孩子叫喊有人找,她跳下地跑出去,一下子没说出话来。门外地上,站着何民伟。
何民伟第一眼都没认出郁晓秋。郁晓秋穿了一身新袄裤。她带出来的旧棉袄,是姐姐穿下给她的,倒是一件丝棉袄。可丝棉胆的羽纱磨成了一张网,丝棉压扁了,并不暖和。毛线裤本是旧毛线织的,多有断头,也是薄削不暖和。秋后分了粮草和棉花,又多得了几块钱,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