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豆棚篱落野花妖(2)
上要见的客人名姓,来自的地区单位,所住的房号,签上自己的名字,再争着交进窗口里去。里边的人手里握着一把把的纸条,亦不知能不能唤出自己要见的那一个人。要见客的人里,有上几届的已经分配去插队,又回来探亲的学生,想在上海招待一下当地的父母官;有学生的家长,也是来朝拜儿女的父母官;也有像他们这样,临分配之际,来打探消息。安徽是如此陌生的地方,所听所闻多是可怕的饥馑的故事,倘能亲眼见一见那里的人,心里便会踏实一些。可何民伟和郁晓秋既不知道来人的名姓官职,更不知道所住的房号,只知道来自安徽某县。他们已经填了三张那样抢似地要来的会客单,再又送进去,简直是沧海一粟般消失在纸条堆里,就只能坐在廊下台阶上等。此是仲秋季节,上海此时节是季候上所称的,真正的小阳春,阳光几乎将梧桐叶片照成透明。他俩坐在梧桐影里,谈的是茫然无所的前途,心情却是跃然的。因是在人生的开头上,茫然反而好,最怕是一目了然,就没了憧憬和指望。还有,现在当下,也令人高兴呀!在一起说话,彼此都不讨厌,还有一点喜欢,不是爱,爱是要叫人紧张不安的,是轻松的,单纯的喜欢。何民伟突然上门,是有些郑重的意思,可不是很快就释然了?他们彼此都上过门的,这并不是第一次。然而,何民伟终究是要比郁晓秋有心,面对茫然的前途,他比郁晓秋有计划,有估量,郁晓秋是走到哪算哪。这也是她的混沌之处,但这混沌的最底下,却是有一股子乐天劲的。她似乎天生信赖人生,其实不是无端,她是择善,就不信会有太恶。这股乐天劲使她的混沌变得光明,而不是晦暗。
这一天,他们从早上等到中午,各自回家吃了饭再来,接着等,到傍晚,也没看见半个安徽人,尽是上海的学生和家长拥来拥去。虽然没有什么收获,但两人也不沮丧,因是很快乐的一日,内心都很满足。何民华上早班,先何民伟到家,然后听他三级并两级地上楼梯,不像他平时有些闷的性情,格外地看他几眼。自此,不知是她多心,还是确有其事,何民伟就与往常不同了起来。或话多,或话少,或在家,或出门。但到底没有明显的动静,好叫何民华说话的。直到何民伟去向已明,定下安徽淮北某县,而且她从旁得知,郁晓秋也是去那个地方,这才证实了她的猜疑。不过她自忖不够来裁判这等大事,便上报了父母。方才说过,这家父母全是中等人家出身,没有门第财富观念,但很讲究规矩和清白,听讲郁晓秋的身世已经生厌,再有一次,何民华指给母亲看,说,就是那个人。郁晓秋正在街心花园和邻居女孩打羽毛球,街心花园就在弄口不远,所以还是家中的装束,上身只穿一件短小紧窄的毛线衣,头发在脑后编成一根辫子。街上人走过,都要回头看她一眼。何民华的母亲又怕了三分。于是便决定何民伟去江西,并且代他到学校改了地方。因是父母的意见,没有还价的,何民伟作不出反抗来,惟有听从,去了江西。相隔仅一个星期,去安徽的那一批就出发了。此时距他们在锦江饭店等人,已过去半年,是第二年的四月。
郁晓秋去安徽,只带一个中型的牛皮箱,是家中的旧物,装着旧衣服。也不像其他同学那样,装了卷子面,猪肉听头,饼干糖果。母亲还是那句话:下乡是去锻炼,不是享福。但临行前的晚上,母亲交给她一个手缝的小布袋,袋口用一根细绳抽紧,可挂在脖子上。母亲说里面装着三十块钱,是回家的路费,不可挪作他用。郁晓秋正要接,母亲又刷地抽回去,厉声道:平常无事不要回家,除非是,安徽发大水,闹饥荒,万事丢下,拔腿就跑。这一晚,母亲和姐姐调了铺,同郁晓秋睡一床,也并不多话,拉了灯,背朝背睡下,一宿到天明。第二日走,并不去送她,按惯例上班去。中午时,郁晓秋自己吃过饭,出门到学校集合。到了火车站,别人都在凄厉地哭叫,只有她一个人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