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人和女人吻过我的尾巴啊!她有什么了不起的?她怎么就不能屈尊吻我的尾巴一下?如果我的尾巴这会儿是美化后了的尾巴,喷了法国高级香水儿的尾巴,我还不赐给她吻我尾巴的殊荣呢!以她现在的身份,只配吻我没经美化造型的尾巴。
她明智地俯下头去,在我的尾巴上吻了一下。一种满足的快感,从我的尾巴传导到我内心里。她抬起头时,我见她腮上挂着一滴泪。
我以邪恶的语调问:“你为什么落泪?感到人格被侮辱了是么?”
她连连摇头回答:“不是不是!我落泪是因为我内心太激动,我感到太幸福……”
我笑了。我想象得出自己笑得也是多么邪狞。被由衷地赞颂是愉悦的,被违心地不得已地赞颂同样是愉悦的。而且是双重的愉悦。因为此时你最能体会到你所具有的权威的意义,以及对方在你的权威的压迫之下无可奈何的屈服。
昨夜对我而言是一种“反祖体验”。我的意思是——没有尾巴的我似乎是很久很久以前,久得很古老很古老的一个我。没有尾巴似乎是我的“原始阶段”。而长出了尾巴以后的我才是进化了的我,文明起来了的我。我背对我的历史但又每每产生重温一下那“原始阶段”的自己的好奇。正如许多文明人在梦中变成了猿,并过着猿的生活,并从猿的生活中感受着“原始”一下的乐趣。是的,我常常陷入一种思考的迷惘——尾巴究竟意味着我的进化还是退化?我所接受过的知识告诉我当然是一种退化现象,但是尾巴带给我的实实在在的以前梦寐以求的名利却又使我宁肯得出这样的结论——人长出尾巴不是退化现象而是毫无疑问的进化现象。我长出尾巴不但是进化而且是飞跃式的进化。这样的结论与我以前所接受过的常识性知识相悻离,于是我头脑中生出强烈的反知识的思想倾向。尤其讨厌达尔文的。实际上我已经组织了一个精英荟萃的写作班子,要求他们在二○○○年完成一篇重要的学术论文,从理论上推翻达尔文的,从而奠定人类从无尾到有尾乃是进化现象的理论基础。金钱真是伟大的东西。只要你出得起高价,就会有人乐于按照你的意愿圆说某种你所希望产生的理论,并使之成为真理。但是我又的确常常缅怀自己没长出尾巴时的日子,以及自己在那样的日子里种种没尾巴的快乐。相对而言,我在白天,在礼仪场合,在郑重而又庄重的情况下,是非常需要尾巴的。尾巴比我的姓还重要。比我自身还重要。它是我的社会地位、形象魅力和无边权利的综合象征。而在夜晚,在和我喜欢的女性单独幽处的时候,我却更愿服“隐尾灵”隐去自己的尾巴。也愿她服“隐尾灵”隐去她的尾巴。那时候的我和陪伴我的女性都会有种脱壳而出的自由自在的感觉,灵与肉获得彻底解放的感觉。这一感觉很美好。但是随着夜晚的度过,白天的来临,尾巴意识便会渐渐回归到我的头脑里。当尾巴意识又在我的头脑里成为主宰思想,我的喜怒哀乐只能由之任之。我就又变成了尾巴的尾巴,尾巴的奴仆。而且是忠实的奴仆。我的一切念头和一切行为又开始完完全全地受尾巴的暗示受尾巴的支配。正如此时此刻,我一心去掉尾巴是因为它未经美化,而不是因为别的。
我命小悦将我的尾巴从门缝塞出去,企图用门夹掉它。武则天、吕后、慈禧、俄国的女皇叶卡捷琳娜,晚年都是最不愿被人撞见她们的龙钟老态的。对于是女皇的她们,龙钟老态便是她们的丑陋真面目。她们甚至都找借口杀过撞见她们的丑陋真面目的人。我此时的心理和她们一样。倘小悦不是明智地发誓对我的尾巴的真面目将守口如瓶,那么我一定杀了她。倘她虽然发了重誓而我并不相信,我也一定杀了她,但我毕竟信了她,所以我颇不忍下手杀她。杀了她,我也还是要暂时处理掉我的尾巴。我自己处理掉我的尾巴,比我杀了她还难。没有她的帮助,我自己处理不掉尾巴。处理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