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弟.1
,已然过去。却不知为什么,在我这儿,竟过不去了似的。
外面风声呼啸。
从我家离去的,仿佛不是别人,正是我自己。
躺在床上的,一向以文字和语言声称自己不能容忍虚伪的小说家,在生活中最司空见惯的情况之下,运用虚伪像运用筷子一样谙熟的小说家,又是谁呢?
没有任何人逼迫我们,我们为什么要虚伪呢?
为什么我们一方面将诚意而热心地帮助我们的人也想像得那么坏,另一方面对他人又那么缺少诚意和热心呢?缺少到了连坦率都不肯相予的地步?难道我们已无可救药了吗?……
忽然又有人敲门。
开了门,竟是一小时前离去的那大学生。
“你……”
毕竟不是我预料之中的事。我不免有些惊讶。
“有样东西我丢失在你家里!”
他说得极肯定。
“什……么?……”
“尊严。我的尊严。”
“……”
“我一直在楼底下徘徊。后来我决定,我必须再次打扰你,找回我丢失的东西。”
我不禁朝窗外望了一眼——好大的风!
徘徊?——今天是多么不适合徘徊一个多小时的日子啊!
在我听来,分明的,他的话有经过加工的痕迹。有种明显的对白腔。而且是欧式的。我推想得到,为了这三段话说得含蓄而又尖锐(也许他的本意还希望不失幽默,但却一点儿也不幽默,甚至也不含蓄),他准背着大风打过“腹稿”。大概还可能像写对话时的陀斯妥耶夫斯基一样,情不自禁地演习过。因为普遍的中国人是不这么说话的。只有演员演电影演话剧时才这么说话。或者小说家这么写对话。一个人既非在演电影亦非在演戏,却接连向你迎头劈面抛出三句显然预先打过“腹稿”的“演习”过的舞台腔十足书卷味十足的话,自然是怪可笑的。
然而我没笑。不忍再笑他。甚至也可以说有几分不敢笑他。因为那一时刻,他显得那么冲动。尽管他表面装得很镇定,很持重。但我还是看得出来,他内心里异常冲动。他在微笑着,然而他的全部面肌都是僵的。他的嘴唇在抖,并且,发青。他穿得实在太少了。装得很镇定很持重,此刻对他来说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更不是一件轻松自然的事。他的眼睛里投出坚定的,义无反顾的,不成功便成仁似的目光。仿佛真的有一颗价值连城的珠宝遗落在我家了。如果我不愿意奉还给他,他便会和我以命相拼,直拼个血溅数尺、尸横一处。
我不禁被他深深地感动了。
我从他身上看到了二十多年前的我自己的影子。
我明白一个青年的自尊如果异常敏感,那么他的心理承受能力必定也是异常脆弱的。他们可能因遭到白眼而耿耿于怀,但倘被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就不知如何是好。他们丝毫也不具备韩信那种能受胯下之辱的别种样的勇敢,也不能做到像某些古代士大夫那样可杀不可辱。他们过分看重他们的自尊乃是因为除了所谓自尊之外他们大抵再一无所有。故他们维护自尊的时候想要显示人格力量的高大也高大不起来。想幽默也幽默不成。想潇洒也不知怎样才算是潇洒。总之他们的自尊实际上还远没成熟到值得谁怀着恶毒去故意损害一下的程度。比如我对他的怠慢就绝不是故意要损害他的自尊。而他们过分敏感的自卫本能,却往往会使他们受到真的毫不留情的伤害。比如假设我正心烦,倘若对他大吼一下——“出去!没闲工夫和你演戏!”并将他推出门去,那么他又将把他自己如何呢?因为一个大前提是明摆着的——我肯定那么做了,他是想把我如何如何实际上也是不能把我如何的。那么结果必然只剩下了自己把自己如何……
我望着他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