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弟.1
间思考了许多,内心里不禁地替他打了个寒战。他的自尊实际上脆弱得不堪一击。而他在自卫意识驱使之下的这一令我很意外的行为,或者说破釜沉舟的行为也未免太一意孤行带有冒险意味儿。当年的我为此曾付出极其惨重的代价曾头破血流至今处处疤痕。
我客气地说:“不管你是来寻找什么的,到屋里坐下谈吧。”
我的客气是真的。
他傲慢地说:“不必了!梁晓声,我告诉你——我将来一定要超过你!”
他的傲慢也有几分戏剧化。我一时竟分不大清那是真的假的。但是我觉得,那一种傲慢虽然显示出主动的进攻性,但在本质上仍是本能的自卫性的。而且和他要寻找回“遗失”了的尊严的气概一样,也是脆弱的,不堪一击的。甚至,只要我简单地望着他沉默不语,便会不攻自破的,刹那间崩散的。
我感到他的造访似乎成了我今天没法儿避免的遭际了。纵然我自己倒退回去二十年,我想我也不会凭着青年人的刚愎自用和过分意气用事的冲动,而像他这么做。我可能会接连几天,每天端起饭碗的时候就在内心里骂一次用虚伪的应付怠慢了我的人,却不太会第二次登门讨什么尊严。何况每个人的尊严,一生中肯定的会被伤害会被践踏不知多少次,为诸如今天这样的一件事,以像他似的如此郑重的态度兴问罪之师,倒未免太娇气了。何况我本无伤害他的尊严践踏他的尊严的居心,只不过以虚伪的应付使他感到了实际上的怠慢而已。何况我也确实有病可托,便也应该被认为多少的有情可原啊。
人被谅解的时候,往往谴责自己。人被斥责的时候,就往往开始批判别人,并替自己据理力争了。
但是我哪里还会再用反诘式的话语继续伤害这么一个自尊心敏感异常的青年呢?比如我可以说:“那么就请找着你的东西包严了揣好了立刻出去吧!”如果我真的这样回敬,我自己不认为是伤害实际上也等于进行了二度伤害。
我笑了笑,说:“别那么没志气。超过我好比一个孩子,指着一个侏儒说,我长大了一定长得比你高!是不是?”
他张了张嘴,欲言而未答。
我拍拍他的肩,搂着他的肩往屋里走。我觉得他还是非常希望我这样的。因为他走得很顺从。
待他在沙发上坐下,我去洗杯子。
他说:“你别泡茶。泡了我也不喝。我可不是想喝你一杯茶。”
我说:“要是牛奶你也不喝吗?有奶粉,很省事。”
“那我喝。”
他笑了。
当我回头看他,他立刻的又不笑了。又变得表情庄严。
“梁晓声,我万万没想到你是这样的!”他急急切切地开始说,“你没情绪接待我,你可以开门见山直言相告。那我绝不会泡在你家不走!你为什么既不下逐客令,又心不在焉地有一句没一句地用话应付我呢?你理解我当时是什么心情吗?如果我是一个将来可能对你有用的人,你能这么对待我吗?”
我说:“不能。”
“你从上海复旦大学毕业,分配到北京,不也是一个默默无闻的小人物吗?”
我说:“是。现在也谈不上是什么大人物。”
“你用不着假谦逊。你刚才对待我的态度证明你内心里是把我看成一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的。当然也就证明,你内心里是误将自己当成一个有理由俯瞰我的大人物的!你初登黄宗江家和吴伯箫家,他们是像你对待我那样对待你的吗?你在作品里,把他们写得多好哇!……”
我真想把杯子摔了!即使我招了他惹了他,那也不是我找上门去,而是他找上门来的呀!
我正色提醒他:“他们的确是两位可亲可敬的长者。你什么话都冲我说,别牵连上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