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瘸鬼
他渐愧地悔恨不
已地闭上了眼。后来,他抱起玉娟,向卫生所大黑门走去。苍白的玉娟挺沉,也挺
轻。
……马车慢慢出了城圈,由砂砾。板土、碱蒿、猪灯笼草组合的漫坡,托起远
去的大路。天一把车棚后门脸上的布帘子卷起一点,让玉娟远远地看一眼索伯县县
城里的灯火。长这么大,她真还没来过县城。大来到县中上学,她跟在马车后头,
送了好远好远。从来没人问过她一声,是不是也想进县中。城区里的灯光白明明闪
烁。苹果花……苹果花开几月白?她突然觉得心酸。小肚子里又一阵阵隐疼。
“我要死了……”她轻轻地对幺叔说。泪珠无声地淌下。漫坡留在了身后。他
们必须在固集海子那一片干涸了三百万年的卵石滩上露宿。卸罢套,让加了脚绊的
马们,在一旁安详地嚼它们的晚餐。除了干草,还有一道主莱——干豆。他俩便并
排躺在大车排子上,盖着厚厚的皮大衣,身底下垫起暄软的干草和皮褥子。听远处,
寒气冻裂了老树。那一声声的喘息,仿佛汪得儿大山在起身巡渠。
天一没吱声,他替玉娟掖紧大衣,便走到簧火旁。他抬起头,让自己尖削的鼻
尖,正对着弯拱起的苍穹。他不知道该恨谁,责怪谁。也许该恨那年不该得罪了团
司令部的那位军务股长。政治处的干部股长。后勤部的膳食股长。他本可以留下。
他已提了干,当了连长。他还年轻,满可以再在部队里干十五年。第一批初拟的转
业名单里并没有他。只是到了最后一分钟……也许该恨自己不该听了大哥的话,去
争哈捷拉吉里镇党委的这把交椅。县安置办原意是要让他去新开的那个矿上去当矿
长。或副矿长。但总有一天会让他当矿长或局长。他不想干。他想去县剧团。他羡
慕做舞台布景的人;在七彩变幻的灯光中,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在那真真假假、
假假真真中,他能做几回平日做不到的人。他知道自己不是大哥那样的人,他不喜
欢去左右别人,摆布别人。大哥要不是有在朝鲜沾上的那一档子事,绝不会把镇党
委这差使推到他头上。大哥会自己干的。现在只有这个七弟能推到那位置上去。大
哥早想妥了的。年轻,有文化,当过兵,又是个连长。兄弟姐妹七人中,也只有这
老七最聪明,见识最多。肖天放把一切都算计得好好的。
他只是没想到,自己这个兄弟厌烦那种迎来送往的日子。厌烦看着别人的脸色
说话行事。厌烦心里有七分,脸上只能表三分,嘴里更只能说半分,或者什么都不
说,最好。他厌烦对谁都点头。只说些于瘪的原则的话。他要痛快,要快刀子砍肉,
见血见响见火星。他厌烦干涉别人。他不懂为什么不能让大家各奔一摊——只要他
不伤害别人,不欺骗别人,不侵占别人。
假如他不厌烦这一些,他就不会觉得哈捷拉吉里寂寞,不会觉得镇公所里的白
天黑夜太长太长,不会觉得土路旁的木栅栏太老太歪,他也就不会总去问那一块支
在木棍上晾晒的牛皮,为什么老在往下滴发黑的血。水井上的轱辘把裂了又裂。露
天堆放的化肥撒了又撒。片儿林上空的黑雀群重复了又重复。后来,他甚至都怕看
见羊群。它们坦率、热闹、拥挤、忙活,但又随便被人赶来赶去。他知道自己不该
厌烦,但又忍不住要厌烦。镇公所里有他单独一间住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