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水蛭
他不知道还能不能有那勇气掏枪。白家兄弟和他无怨无仇。他一直仰慕苦挣一生而终于出人头地的这一对兄弟。白家兄弟到联队部来,不管跟他有没有关系,他总要挤到跟前,不远不近地看看他俩。他觉得他俩的确与众不同。有一种无法解释的吸引人的魅力。有一种震慑对方的魅力。
但是,既然参谋长发了话,不干也得干。
白家大宅,建在白家湾。这里原先是一片荒谷。背后有两条高垅相合,面前一水相依,开阔豁亮。用风水先生的话说,这是环抱有情、山水兼得、气脉合局的好地势。由白家湾去老满堡城只有一条道。大约八九里地。一出白家湾就有一座七道桥,一是一座木结构的吊桥。肖天放打的就是这座木桥的主意。
假如锯断两根桥桩,极重的铁壳马车一驶上这座桥,结果会怎样?到那时,恐怕一百个保镖也不管用。
没人会想到有人敢在这座桥上做手脚。因为桥离白家湾太近,只有半里来地。
没人会听到锯桩的声音,因为桥离白家湾又太远,毕竟还有半里多地。
就要钻它这个又近又远的空子。
楔进去。
锯完最后一根桥桩,四周围一片寂静。天色还不亮。白家湾里也没狗叫。一个个烂泥坑好像全灌满了胶油。散放的牛群在慢慢嚼着带露水的草。宅后的高树和远处的矮山都同样地黑。有人去豆腐坊点灯。有人从榨油坊里出来撒尿。
肖天放收起手锯。擦擦汗。燃着一支烟。涌出的口水立马儿把多半支烟塌透。他觉得浑身酸软,连连咂巴了几大口,才稍稍觉得松缓了些。第一次杀人,还是有些紧张。他不时回头看着被自己锯断的桩茬,总觉得还有地方不妥当。他不时看看正被微明的晨曦逐渐衬出更多的轮廓线、越发显示许多灰白色块来的白家湾。他的手发麻发胀,身子沉重得像一堆融化了的酥油,或者像一麻袋经了雨的羊毛。他从桥架上往下爬。桥桩有十来米高。爬到河滩上,风更冷更潮更厉。让风一激,他才想起,装手锯的那个军用背囊还挂在桥面下的架上。他一惊,军用背囊和手锯把上都烙有编号,能查到作案的人是谁。必须取回背囊。但这时,他浑身上下没一点力气了。腿上的伤口再一次涌出一股股带脓的鲜血。他试着往上爬,爬到四五米高处,便再没那力气去够更高一点的桥架和木梁了。他又试着从桥面上往下翻,这样也许要省力得多。但没等他接近桥面,白家湾里出来巡夜的,己结伴走上了桥面。他只得缩回到桥下的荆槐丛里去。浑身打颤。巡夜的老在桥面上不走。天色越来越亮。再过一会儿,给白家湾送牛奶的毛驴车就要过来了。尔后是送柴火的、送蔬菜的,尔后白家湾往工程所送豆腐、豆芽的车也要过来了……一直到断了桩脚的桥面被那沉重的铁壳马车压塌,他再没机会取回背囊了。他要跟白家兄弟一起完蛋。这时,他真想冲出去,告诉那些巡夜的,桥下面发生了些什么。他干吗要跟白家兄弟一起完蛋?一切的一切,还仅仅是个开始……他咽了一口唾沫。他忽然感到无比的委屈。没有人为他着想。滚烫的骆驼油……锋快的斧刃……发霉的护窗棂……即便是参谋长,当他掏出手枪拍在桌子上的时候,他想到过我二十岁刚出了点儿头吗?还有那些在马克辛水冷式重机枪扫射下痉挛地抽搐着倒下的老兵。是的,纵有一千条一万条射杀他们的理由,但有一条是替他们本身想一想的吗?从哈捷拉吉里村跑回联队后,天放原以为朱指挥长总要找他问一问回家探望的情况。因为这件事毕竟是由指挥长提议做的。他还寄希望于指挥长的关心,把父亲的底细弄清,或者把家搬到老满堡来。但指挥长好像完全把这件事忘了。第一次见面、第二次见面……第十次第一百次……他压根不问这件事。只是有一次,指挥长来看马场里进的两匹顿河种的公马,见到带新兵在打扫马厩的肖天放,忽然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