觅(4)
上午,她在灶边做菜,公爹范全根走了进来,慢慢地踱了一圈,看周围没有旁人,便凑到她身旁,指指大水缸低声告诉她,缸底下泥土里埋着一个黄泥罐,里面装的银元,是给孩子的。
李玉媛虽然不笨,但很少知识。她始终不曾弄懂“给孩子的”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注]。但有一点她非常清楚,孩子是她生的,“给孩子的”这笔钱,也就等于是给她的。至于为什么要给孩子?她也领会错了,只当是公爹对儿子失望了,才把钱直接传给第三代。当然,她也完全清楚,公爹把这笔钱给孩子的时候,就只有一个浩林,明明是给浩林的。但是后来有了浩泉同样是她的孩子,同样是公爹的孙子,所以应该同样有分享这笔钱的权利。结果则完全颠倒了,她出于对幼子的怜悯和偏爱,竟瞒过了浩林,把它全部给了浩泉。当年分开过日子以后,很快就移缸挖土,挖出一个小黄泥罐,里面有十卷油纸包的银元,每卷五十块,一块不多,一块不少。他们大概是有福之人,因此银元并没有化成一罐清水。范浩泉有了这么多,自然眼睛大了,结婚那天晚上,周吉娣不知就里,居然班门弄斧,拿三块银元当宝贝,叮叮敲着作耍,还问浩泉见过没见过,便留下了一个大笑话。
范浩泉一个人私底下独占了祖宗的好处,站在旁边冷眼看着哥哥浩林辛辛苦苦、忙忙碌碌地为一家人的生活奔走,还觉得自己吃了亏,总认为哥哥欠着他的债,一有机会就要求哥哥帮忙给他好处。倘不能得逞,还有个慈爱的母亲供他使唤,为他保镖。这位老弟的心胸,真可算做得精致了。而范浩林的孝悌之心,也实在感人,能够帮忙的地方,他总是无微不至地关怀的。
范浩泉实在是太舒服了。可是,想不到大伯伯的那句话,严重地破坏了他的安宁。原先认为自己是沾了光的,一下子发现自己受蒙蔽,被欺瞒,上了大当,吃了大亏。那一股股委屈、愤恨、妒忌、贪婪之情,像一条条蛇在胸腔里乱窜,实在没法形容是什么滋味。
范浩泉本来也晓得爷爷有银元,有很多很多银元的。留下这五百块,同传说里的情形比较,实在太少了。但是他没有怀疑过,只以为都被败光了。败光的不是大伯和他父亲,而是他的祖母。是出于祖母对社会的无知。既成事实,无可挽回,只好空剩叹息了。可是,大伯焕良那句话一说出来,它就证明,除了祖母败光的那一笔之外,还存在过另外的一笔。这一笔是被大伯私底下败光了。虽然未见得真如大伯所说,能打什么金棺材、银棺材,但定然是一笔很多的钱。究竟有多少呢?
现在一共发现了已经败光的两笔,从前爷爷替两个儿子分家,银元没有分,但因地房产,都是作三份分开的。那么,爷爷对于他的银元不分也罢,要分的话,不应该是两份,必定会有三份。要是不分,那就尽在祖母胸口的布袋里成废品了。现在呢,发现有两份,就证明是分了。一定还有一份。这一份该是分给他父亲焕荣的。
这一份在哪儿呢?是否就是这五百块呢?不,这不可能。要知道大伯是见过世面的,五百块钱对他来说,决不会夸张说成是一口金棺材,银棺材。既然他那么说了,一定要多得多。
“究竟有多少呢?”范浩泉觉得可惜了。其实是可以弄清楚的,当年祖母寿终的时候,如果范浩泉已经长得像现在这样大,他绝不会仅仅为祖母胸口那个布袋懊丧,他一定会数一数,那里面究竟有多少废票子,也许就能够推算出是用多少银元换来的了。晓得一份是多少。就晓得三份是多少。他相信每份都是一样的。
后来李玉媛也说了,那五百块是给孩子的。范浩泉可不糊涂,他一猜就着,这是爷爷专给长孙——他哥哥浩林的,是三大笔以外小小的一笔。他原不该拿,可是发觉不该拿的时候,拿了也已经吃亏了,不拿不是更吃亏吗?
那一大笔银元究竟在哪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