觅(4)
“娘,你再想想,再仔细想想。”儿子说。
“这笔钱不会没有的!”媳妇跟上。
这叫人没法回答。
“爷爷把钱藏起来了,告诉谁呢?”媳妇又说。
“爷爷只会告诉你,他不相信爹爹。哥哥又很小,不懂事。”这一次是儿子跟上。
“那五百块钱不就是告诉你的吗?”媳妇逼紧了。
李玉媛被弄得目瞪口呆。
“我……想不起来……”她说。
“你怎么会想不起来呢?”
“我想不起你们爷爷告诉没告诉我……”
“爷爷怎么会不告诉你呢?”
“你再想想,这是不能够忘记的!”
李玉媛张了张嘴巴,没有出声。
“怎么会忘记呢?水缸底下五百块银元都没有忘记。小笔钱都记住了,大笔钱倒会忘记吗?”这话,如果是李玉媛说,那是辩解,表示自己绝不是忘记,肯定是公爹没有告诉她。但是这同样的语言,一字不改,却由媳妇周吉娣嘴里说出来,则是堵李玉媛的口,确定她一定知道,要她老实讲出来,不许装糊涂。
李玉媛的喉咙被噎住了,什么也说不出,什么也吐不出,火辣辣烧得于痛。她憋得慌,需要排出些什么才舒服。于是眼泪便像观音娘娘净瓶里的水,一滴滴闪着亮光流出来。
……
有些事情,本来已经糊糊涂涂过去,早该忘记了。本来已经到了要弄清也弄不清的时候,那就更应该一笔勾销。可是偏偏斩不断,猛然间会冒出个讨命鬼来催促你说:“你再想想,你再想想……那件事……”
是的,那件事,那件没法对人说的事,李玉媛并没有忘记。当年公爹在水缸底下埋的银元,不是五百块,是六百块。其中有一百块,是李玉媛暗底里取走,送给她的亲弟弟娶媳妇用的。没有这一百块,弟弟的婚事就办不成。她的爹娘把李玉媛嫁到范家来,算是攀了一门高亲。他们希望什么呢,就希望李玉媛能够私下里补贴点,使日子过得轻松些。李玉媛无论在感情上和道义上都是无法推卸的。但如果给范全根家的人知道了,那就会把她看成家庭里一个可怕的漏洞,一个养在家里的贼。她不但会受到冷酷的惩罚,并且将永远失去信任。所以她总不大敢。她已经感到,公婆对于她这样一个娘家拖累很重的媳妇,暗底里是提防着的。她每次回娘家,总觉得背后有一双冷眼盯着她手里拎的包裹,像要把它看个透,使得她心不宁,胆生寒。后来碰到了弟弟的尴尬婚事,她如果不帮忙,她的父母弟妹都不会原谅她,她只能够冒一冒险。而且,那么多的银元她从来不曾见过,也极富魅力诱惑她掀过水缸看一看。好不容易,她找到一个安全的机会做了这件事。之后一直平安,公婆并没有发觉,然而她总疑疑惑惑,一时觉得公婆对她冷淡了,一时又觉得并不,认为还是自己心虚的缘故。既而又认定并非心虚,公婆确实对她冷淡了……一会儿这样想,一会儿又那样想,横竖不安。后来因为公婆终于没有查问,也就吃准他们并不知道。安下心来,不再去想。这个逻辑自然过于简单,连“公婆知道了也可以不加查问”的可能性都排除在外,可是过了若干年,现实忽然逼她回想起这件事,便吓了一跳:莫非公婆知道了这件事,已经不再信任她,因此才没有把那笔鲁藏告诉她吗?
可是公婆都已不在了,谁能证明这一点呢?啊,倘若真是为了这件事,她怎么对得起儿子呀!
从这时候开始,李玉媛整个萎下去了。她像他的丈夫一样沉默下来,痴痴的,畏畏缩缩,做事走路,也不敢发出响声。这个家庭里,好像死去的不是范焕荣,倒是李玉媛。李玉媛替代了范焕荣了。她连范焕荣还不如,她在不公平的待遇面前,连消极抵制的精神都没有;有的只是怨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