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漏斗户”主
己能像英雄那样去大干一场,爹娘生就他一副好身材就是为了和大地搏斗的;当然也希望鸡鸭成群,猪羊满圈。却想不到竟被“漏斗”箍住了手脚,窝囊得血液都发霉了。用不到别人说闲话,他自己都觉得不争气,自己都觉得穷困在拖着他堕落。他向来心地光明,从不偷偷摸摸;可是,这几年来,忙于奔走借粮,工分比别人少做了一些,负担又重,分配时不大有现金收入了;因此不得不从不够吃的粮食里面再拿出一点来,卖了黑市价,换几斤盐回来煮菜吃。他做这种事,真觉得比做偷儿还心虚,万一被人发觉,他就再也借不到粮食了。就会被许多人更看成是“提不起来”的户头了。但不干又不行,粮不够,瓜菜代,瓜菜里总得放点盐啊!所以,为了稳当起见,仅仅卖五斤米,他得天不亮就动身,赶到远离家乡的市场上去出售,以免碰到熟人。他做这种事情的时候,总觉得像有人拿着保险刀片在一小块一小块地割他的心,但又有什么办法呢,否则盐钱哪里来?搞副业吗,已被判为资本主义道路了,他还有点自尊心,不肯犯这个“错误”呢。
“漏斗户”主真难啊!特别是那些还有自尊心的“漏斗户”主。
有一天晚上,陈奂生终于忍不住了,他跑到小学里去找堂兄陈正清老师,想请他写封信给报社,反映反映他的情况。
陈正清一本正经地摇摇头说:“不能写。”
“为什么?”
“在社会主义社会里,根本就没有你说的这种事实。”
“这是我自己的事情,还会骗你吗?”
“我知道你不骗我,”陈正清忽然生气道,“可是你不懂,事实是为需要服务的,凡是事实,都要能够证明社会主义是天堂,所以你说的都不是事实,我若替你写这种信,那就是毒草,饭碗敲碎不算,还会把我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叫我永世不得翻身的!”
陈奂生吓了一跳,忙说:“不写就不写吧,你别恼,我不害你,”说着,拔脚要走。
陈正清一把拉住了他,原想笑着向他道歉,却忽然湿了眼,悲怆地说:“熬不下去啊,特别是我也懂一点……”
艰难的岁月啊,只有那些不仅关注上层的斗争,而且也完全看清陈奂生他们生活实情的人们,才会真正认识到林彪、“四人帮”把国家害到了什么程度。
陈奂生没有这种觉悟,他也没有心思去考虑这样大的大事,但陈正清也终于努力使他懂得一点,他比以往更明白,他是不该吃这样的苦头的。他弄不清也没有能力追究责任,但听了那么多谎言以后,语言终究也对他失去了魅力。他相信的只有一样东西,就是事实。
“四人帮”粉碎了,他的平板的脸上也出现过短暂的笑容,但跟着肚子里一阵叽咕就消失了。他还是当他的“漏斗户”主,最相信的还是事实。
尽管陈正清的情绪变好了,同他讲了好几次充满希望的话;也尽管陈奂生信任他,但却实笃笃地问道:“现在你能替我写信了吗?”
这就把陈正清难倒了,即使形势变得如此之好,他也还没有胆量把陈奂生的情形在社会上摊出来。因为有许多的人还不肯承认这种现实,而且似乎也和当前的大好形势不相称了。尽管中央领导同志已经明白地指出我们的国民经济已濒于垮台,但一个小人物也说这样的话却照样会被某些人指责是对社会主义的攻击。这就是当代的玄学。
看到正清如此为难,陈奂生平板的脸上自信地笑了,他说:“还是再看看吧。”
这句话,使他有足够的资格当“漏斗户”的代表。
一九七六年冬季分配过去了,一九七七年又过去了,一九七八年夏季分配又过去了,双季稻的前季稻又分配了,一切如旧,政策不动。陈奂生的“漏斗”里又增亏了一个数字。唉,有什么仙法能改变他的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