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下篇(10)-无水的干湖与有水的深井
够离开劳改系统的劳改人员,我还是第一个,因而要我一定珍惜这次的调动——没有山西老作家们对我才能的器重,就没有可能离开这里。
我对他一年多来的关照,再一次真诚地表示了谢意。
人世间没有不透风的墙,我要离开劳改队的消息不胫而走。我不等昔日的朋友们来看我,便主动地去到其他分场看望了他们。但是我心中最大的愿望,是去看看黄河。来伍姓湖时,只是坐在火车上眺望黄河,此时此刻我想坐在她的身旁,听一听她的涛语,看一看她的浪花。在一个天气晴朗的早晨,我借了一辆自行车,先骑车到几十里地之外的浦州中学,去探望我别离了数年的姑姑。然后在归途上,我一路南下骑车到了黄河之滨的风陵渡。
可能是夏季汛期刚刚过去之故,黄河之水比我冬日过黄河的时候,流量要大一些;但是对比“黄河之水天上来”的年代,仍然令人神伤。坐在河坡上,我看着那滚滚东流的浊浪,记起了“文革”早期发生在这儿的一个故事:一辆从山西北方开往这儿的长途汽车,当车快要开到终点站的时候,司机突然停下车来,向全体旅客问道:
“谁是‘黑五类’,给我站起来!”
当时乘客都以为这是造反派要盘查身份了。几个出身不好的乘客,赶忙站了起来——因为在那个盘查祖宗三代的年月,说了假话是要格杀勿论的。
“剩下的都是造反派的好同志了?”那汉子又问。
“我们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车上的革命派,有的背诵起毛主席的语录,有的扬起胳膊上的红箍。
售票员觉得有点怪异,因为过去没有发生过类似的事件;而且她知道,司机本人和她出身也并不好。还没等她醒过闷儿来,那些黑五类已老老实实地下车了,她正想询问什么,那司机猛然把她也推下车去;然后他加大油门,开着那辆汽车飞也似地朝黄河岸边开去——在乘客的一片惊叫声中,汽车从河岸跳了起来,在半空中悬浮了片刻,便飞进黄河河心去了。直到这时,那位售票员和“黑五类”们,才明白了那司机让他们下车的原因……
这个流传于山西的故事,我到曲沃时就听人说起过了。此时,我来到了事发的现场,已然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了,黄河水面上只有几只不知名的水鸟,在浪峰上飞来飞去;它们或许是那些红五类的冤魂,在吱吱喳喳地倾吐着并不久远的过去。是吗?我是什么?我是死而复活的一颗黄河尘沙的精灵,在历经生命的血与泪的洗礼,我对母亲般的黄河叩谢养育之恩后,道出了一个黄河子孙的心声:
“我的生命图腾,我像每一个黄河后代一样,祝愿您的青春再染,水碧浪清!”
“我不是在编织一个梦,而是对您的真诚祈祷!”
“这不是我一颗苦难灵魂的声音,而是您怀抱中无数精灵的呐喊!”
在火车路过黄河的时候,我没能看见黄河日落;此时此刻身在黄河之畔的我,却看见日落黄河之中的景象了。随着太阳的西沉,黄河河面上渐渐变成血红血红——这种色泽,我首先想起了“文革”中流过的血;而后,我觉得我不该这么沉溺于悲伤,我把这种血色看成您的又一次分娩,这鲜红鲜红的颜色,或许是您在竭尽全力孕生时流出的血浆——您在分娩着一个新的中国……
回到农场时,已是晚上8点钟。王臻和朱效梅正因为我迟迟不归而心急,我告诉他俩,我是叩见黄河去了。他俩在骂过我是疯子以后,告诉了我一个使我更为震惊的消息——毛泽东于当天逝世了。毛病故于9月9日,他们是从广播中听到的,农场已经宣布,一周之内不许吹拉弹唱,以示哀悼。我记得农场是在9月15日的下午,举行对毛的祭典活动,适时大雨倾盆而落。我因那两天身体不适(按朱效梅的话说,我是在叩见黄河时遇到了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