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中篇(3)-送“反革命”母亲还乡
我记忆中,当时已是8月的末尾——农历已快到中秋团圆佳节。
天上的月亮不知人间的悲楚,依然像个银盘那样挂在天空。但是那一年的中秋,是中国人感情的缺圆的时日。北京郊区的火葬场尸满为患——我的一个表弟工作在八宝山附近的一座工厂,他告诉我那儿尸体排队,臭气冲天;分不清张三李四,文革中的冤魂集体火化。更为严重的是,武斗还在继续向北京的每一条街巷延伸,我儿子上学的南吉祥胡同小学校长,学生硬是向她嘴里塞土鳖——自古被称之为人师表的教师,活活被一些无知的孩子折磨死了。
在这种乱世中,我母亲没有遭受武斗的洗礼,没有被红卫兵打死,已然算是造化不小了。还乡就还乡吧,躲开这乱世中的皇城,对我母亲来说,或许不是什么坏事。母亲对此原本忧心忡忡,但是北京每天从肉体上消灭“五类分子”及其家属的新闻,不断传进她的耳朵,使母亲每天在提心吊胆中生活,与其这样每天承受煎熬,回乡躲躲台风眼,也是无路可走的另一条路——她惟一的牵挂就是她的宝贝孙儿,不知往哪儿放才好。形势已然到了这一步,姥姥、姥爷虽然身体有病,也只能把外孙接了过去——因为无论如何,让孩子跟着我进劳改队,总不是个办法。
我去派出所开转移户口证明,必须去找民警小刘。这之前我和他曾有过一次路遇,至少还没有见到他歧视的目光。我不知道在风声鹤唳的血腥日子中,他的心绪有没有变化——我之所以对此担心,并非空穴来风。我母亲刚进北京城时,是参加了普选的公民;时至今日,她已然成了“文革”对象,等于是从北京被扫地出门的反革命家属——她一旦没有了选民权,回到乡里也难预料处境如何。我老家的六姨,因为是没有选民权的地主家属,“文革” 刚刚开始时,就被批斗得跳了井,折断了一条腿——我母亲从城市被轰回农村,如果没有公民权,到底是福是祸,还是很难捉摸的事儿。
进了景山派出所我才知道,被革命群众勒令还乡的人非常之多。在乱哄哄的人群中,我好不容易找到了民警小刘。他从抽屉里拿出早已准备好了的返乡证明,并没急于交给我,而是把我叫到一个影碑背后,用十分简练的语言对我说:
“现在革命群众说了算,这你一定非常清楚;我们民警能做的事,几乎是零。我能依照宪法做的,我都做了。这是第一句话。第二句话,如果……如果……(他紧张地朝影碑周围看了看)你的老家拒收,让你母亲带着证明信再回来——千万要带着”证明回来。”
言罢,他匆匆而去。我没有动地方,首先打开户口转移单据,两只眼睛急于搜索公民权一栏。我的天!在有无选民权一栏里,竟然签署着“有选民权”四个耀眼的黑字。这是我最为关心的一件事情,想不到在这样的乱世之中,我们管界的民警,竟然没有失去法律的良心(在我平反回京之后,我曾寻找过这位可敬的民警,但是事隔十多年,他已不知调到哪儿去了)。我当真安心多了,至少母亲在农村不会有我六姨那样的遭遇——如果她有个三长两短,我可能会失去生活下去的勇气,她为我和我的家庭付出的太多太多了——她是一个目不识丁。但又比知识妇女还要坚韧的母亲。
送她上长途汽车的那天早晨,马圈长途汽车站,有一群胳膊上配戴着红袖章的红卫兵,在挨个儿询问上车的人中间,有没有地、富、反、坏、右,有一个老头儿,因为他属于没有公民权的还乡者,当场被揪到车站旁边的空地里,先把他的脸勾画成鬼脸,然后在狂热的革命口号声中,这位白发老者被绑到一棵树上,活活用石块以及砖头砸死了。幸运的是,那些红卫兵光顾拿老人取乐了,没顾得上察看我的证明——我是带着劳改队送母返乡的请假纸条来的,在这种场合,如果被发现,其后果是不堪设想的。也许那些革命小将们,会比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