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中篇(2)-“文革”正式开锣,母亲被挂大牌
时若同一只死狗一般,我看不清她到底还有没有呼吸——我猜想她还活着,不然那些红卫兵应该早已散去。大概是为了提高斗志,有一个男红卫兵突然喊了一嗓子:
“嘿!该你们长头发的发挥威力了,‘半边天’不能只是站脚助威呀!给我上——”
几个原本站在外围的女红卫兵,便一起挤上前去。她们没有打那个老太大,但是却比那些用皮带和链条抽打,更为刺激人的中枢神经——她们中间里的一个勇敢者,竟然跳到那老大太胖胖的肚皮上,像是跳踢踏舞似地,在上面踩个不停。她一边踩,一边对那老人喊叫着:“你这死顽固,看你交不交出房契?不交出来就踩死你这资本家!”
我大着胆子探头看了那老太太一眼.原来那个被斗的老人手里死死攥着一张纸条——那可能就是红卫兵索要的房契。她或许已经死了,不然的话,为什么那些皮带、链条就是不能让她松开手掌呢?当然也不排除那个老太太是个“葛朗台”般的有产者,宁舍命也不舍那张房契——我不忍再多看一眼,跳上自行车便惶惶而去。
一路上,我想得很多很多:那个不管是不是属于“葛朗台”型的老人,要去她应去的 “天堂”是无疑的了;可是那个女孩,怎么会想起在老太太肚皮上蹬踩这一手段呢?!按年纪算,她不过十六七岁,刚开始步入人生花季;老师不会教给她,她的父母也不会告诉她— —那么她所以会有这种惊人的表演,是不是历史扮演了教唆犯的角色?潜藏在人类自身中的善与恶,在正常的情况下,是很难有十分出格的行为的。据《第三帝国的兴亡》一书中记载,那些以杀人取乐的德国士兵,原本都是十分善良的孩子——但是,希特勒这个恶魔掀起了罪恶的战争,“大日耳曼”的民族狂热情绪,被诱发出来之后,德国人自身中恶的潜能,便被发挥到了极至和畸形的地步——踏在老人肚皮上跳舞的那位姑娘的表现,能不能从二战的德国历史中,找到一点启迪呢!
不知为什么,一路上在我的头脑中,总是盘旋着那位女红卫兵的影子。她有母亲,她将来也要做母亲——如果没有这场“文化大革命”,在公共汽车上,她很可能给那位老太太让座,或者顺口叫一声奶奶——此时此刻,她心灵中的善良完全披邪恶占有,原始的野蛮便不唤自至;而她的这种精神错位,既是人性的,又是历史的——一个本来很伟大、但是后来被神化了的人物,在这个特定年代,诱发出来的民族狂热的能量之大,可以呼风唤雨,点豆成兵了。这位姑娘的霎间表演,可谓是人妖嬗变的一个典型。真的,从见到这一幕开始,我再不仅仅为我自己的母亲悲哀——而是为全中国的母亲们感到悲哀了。
回到农场,我浑身大汗淋漓。空着肚子到桃园上班,承受的是精神和肉体的双重煎熬。陆丰年君匆匆过来找我,他说:“恐怕杨家要受我的牵连了,你说我该怎么办?”
我说:“我自己的坟头都哭不过来,我们的家属怕是没有例外。”
“这是什么世道!我感到有点对不住人家了。”
“问题决定于杨春英,她的态度怎么样?”我自身虽然己陷入泥潭而不能自拔,但同类的命运仍然本能地引起我的不安。
“她挺爱我,不会发生什么变故。”陆丰年说,“可是她还上有父母哩,我总不能不考虑人家的生存呀!”
我无言以答——因为我拿不出一条好的生活方程式来。不仅我拿不出来,就是孙悟空在世,他的分身术恐怕也会在这乱世中失灵。
“前两大听人说,场里从大西北来了一些人,想动员我们到那儿去支边。你听说了没有?”陆说,“据说,到了那儿,可以完全改变身份,成为真正的公民。”
这事情我是早有耳闻了,但我根本没有动心。道理十分简单,我的家中一老一小和还留在茶淀的张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