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上篇(8)-第一次回家探母
大概是在这一年的二月,老右中家居北京的有两个人被允许回家探亲,我是其中的一个。能够在专政机构中受此厚待,在我看来完全出自于董和高对我的同情。前一节,从董和高与我的谈话中,读者已能管窥到一二;两个人所不同的是,高说得比较含蓄,而董的谈话则更为赤裸。
那是一个周六的黄昏,我从菜园种菜回来。刚刚走迸铁丝网编织成的大门,门口值班室的值班员李喜兰,就对我说:“董指导员叫你马上去他办公室一趟。”他对我说起这件事的时候,神情多少有点诡秘。
我有点儿奇怪,因为下午董还在菜园巡视,并为了何修俭的一句活,对我们进行过训政。他是常常在劳动工地找老右谈话的,为什么他不在工地找我,而偏偏让我下工之后,立刻去他那儿呢?是不是何修俭的事还没算完?!其实下午发生的事情并不大,但是董为了这件事,动了肝火。我们种菜的菜园,周围是挡风的风障,它是为了防止春寒把春菜冻死,用秫秸夹起来的篱笆墙。因为这种透风的篱笆是不隔音的,何修俭听见有脚步声,便对同类们说了一句:指导员在扒着篱笆缝儿,偷看我们干活呢!他的意思不外是提醒同类,不要站在那儿给铁锹号脉——快点干活。
此话被董听见了。他拐过风障之后,立刻让我们停下手中的活儿,对我们说道:“你们是人,又是人中的知识分子。我有什么必要,非要偷偷看你们干活不可——你们中的谁这么讲,本身就是自轻自贱。磨道上的驴子,才要有人看着呢!如果这些话,出自那些流氓、扒窃者之口,我用不着这么认真——你来自石油学院,是有文化有知识的大学生,怎么能这么说话呢!你讲了这话,实际上就是自我堕落!就是自我轻蔑!何修俭,回去好好检查一下思想。这对树立你们的自尊自爱是有的放矢。一场大饥荒,饿丢了许多知识分子的自尊。”
何修俭低下了头。
董维森的脸涨得紫红。
这是我来三畲庄之后,第一次见到董维森对我们发火。因为这个火发得有思想深度,因而同类们并没因为董的发火,而对董有任何非议;正好相反,董在老右之中威信一直很高(我们平反之后,许多路过北京的外地老右,如上海的程海炎,福建的张志华……还特意想去看望董,只是因为董当时在北京西城公安分局工作,因其工作忙而没能见到罢了。这在中国的劳改史中,是罕见的)。李喜兰的话,让我首先想到的是下午发生在菜园里的事情,董是否在今天晚上,要何修俭在小队做检查?!
我没脱工服,就直接奔向了董的办公室。一件让我想也没有想到过的事情,就那么简单地发生了。他说,经过向上级请示,我可以在今天回家,明天晚上按时归队。注意事项就有一条,回到家之后,先向派出所报到——这本来是毫无意义的事,但却是必须例行的公安条例。
我已经回忆不起来我当时说了一些什么话了;但是由于强烈的感情冲动而引起的狂烈的心跳,我至今记忆犹新。他说:“本来我下午去菜园,是专为这件事情而去的。中间出了个何修俭的问题,我就把这件事给忘掉了。现在你洗洗脸,换身干净衣服就走还不算晚,从黄村开往市内的公共汽车,大约一个小时的样子。你有买车票的钱没有?”
“我有。”
“那你就早一点儿动身吧!”
我向董表示了谢意,急忙出了他的办公室——因为对我来说,这是天大的喜事,当我突然出现在老母亲和小儿子面前时,我难以想象这一老一小会不会认为是在做梦!但是几年劳改生活形成的行为本能,还是让我立刻又走进董的办公室。我说:“是不是有什么手续之类的东西,比如放我回家的证明信什么的……否则派出所会不会认为我是个逃号?”
董维森笑了,对我说了一句不是玩笑的玩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