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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巾上的汗水说:“你还是你,牛还是牛。”

    “你可不像当年英气勃发的田政委了。”我说。他理了理稀疏的白发,抓着痒痒问道:“何以见得?”

    我拍死一只叮在他脖子上的花脚蚊子:“刚才,你居然以脚代口,对我说话。”

    “这是世道要求。”

    “难道顺应这个世道,就是对的?”

    “老牛,时代不需要你这号的老牛筋了,需要的是形形色色的变色龙。”他感叹地吟嘘道,“其实,文革还没到来之前,我已经感觉到了,只是晚了一个时辰,没跟上这股大潮。”

    “如果早一个时辰呢?”

    “我就不会在这儿挨花脚蚊子咬,挨草甸子上的‘小咬’叮。”他说,“我会成为检阅红卫兵的一员,陡然乘风而起!”

    “你真够坦率的!”我笑了笑。

    他纠正我的用语:“不是坦率,是直露赤裸。对你,我不打埋伏,不给你布口袋阵,让骑兵团长往口袋里钻。”

    “谢谢!”我不无悲楚地说。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他继续对我说着他的哲理,“我也是最近才总结出这个生活真谛的,蝉要脱壳,蛇要蜕皮。‘吃一堑,长一智’,就符合这种蜕变规律。”

    我揪了把茅草,在手里用力揉搓着,直到它流出黑色的浆汁;“就像这茅草:刮东西南北风,都要弯腰鞠躬?”

    “可以这么解释。”

    “老田,这可不是你的生命原色。”

    “噢?”“在随军医院,你对我说的话,我一直当成生命的座右铭。你还记得你当时说了些什么吗?”

    他仰起头,望着天空的一团流云:“记不得了。你说吧!”

    “你说,咱们进京不是当闯王,而是当人民公仆。”我的语声铿锵有力,像渲泄着被压抑的什么东西,“怎么,孟子还牢记孔子的教诲,孔圣人倒先自食其言了?!”

    老田忙伸长满是肉褶的脖子,向草丛的四周望望,像驯鹿警觉狮子老虎会发动突然袭击似的,压低声音对我说:“老牛,你这种性格会吃亏的,当时,我讲那番话,出自我的肺腑;今天,我对你说的,也并非虚言。”他用手指指天空那团流云说,“你看它,在疾风的撕扯下,不断变形,刚才还像埃及的古金字塔,此时又像伏地而卧的黄鼠狼了。掏心窝子对你说吧,我就觉得我像那团流云,也应该是那团流云。”

    流云正压在草甸子头顶,它由白而灰,由灰而黑,不一会儿,就落下铜钱大的雨点。接着,天空雷声隆隆,闪电眨眼,当鞭子雨破天而落,把拉犁的“走资派” 赶回了草辫子拧成的泥巴房时——我和老田的对话,被流云中落下来的沦雨拦腰切断了。

    云。

    风。

    这两个单字,让我一夜失眠。我不是为自己命运蹉跎,而辗转反侧于草棍之上,老田在鞍马上一百八十度的大回旋,使我绞尽脑汁而不得一解。

    之后,他好像有意回避和我见面。去伙房打开水或排队打饭偶然见面时,他总是低头而过,要么,就装出没看见我似的,手拿碗筷,去和其他同类闲聊。我当时以为他这些表象,是内愧的自省行为,直到我们五七干校撤销,我和几个“顽固分子”最后一批获得平反解放后,我才知道我的幼稚和童贞。

    那是老二牛放对我说起的。他说他和老田的儿子田亮,在探望双方父亲归途的火车上,田亮曾对牛放说起过其中缘由。据田亮说,他爸在干校疏远我,不为别的,只为我不识时务,和这种不识时务的人形影过密,会影响他早日结合进领导班子;弄得不好,还会影响他官场上的仕途。失之毫厘,差之干里,原来老田想的和我牛耘想的,相距霄壤;从一条烽火路上冲杀过来的老同志,却成了两股道上跑的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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