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随着迎春梦断金黄,我面前旋起了漫天沙尘,它来势汹汹,像大戈壁掀起了一场铺天盖地的沙暴。那土黄土黄的尘沙,忽而幻化成满天飞舞的银雪,白了楼,白了街,白了城市的一切。
那天雪后,我和春桃急匆匆地赶向医院急诊病房,去看望钻到车轮之下的迎春妈妈。她已奄奄一息,脸色比雪片还要苍白。
“还认识我吗?”春桃问道。
她艰难地点点头。
“你会好起来的。”我说。
她吃力地摇着头。
“你放心吧,我们会把迎春像孙女一样看待。”春桃宽慰着一颗即将去天国报到的母亲的心。
我说:“我们要竭尽全力,为迎春医治眼疾!”
她流下女人最后几滴咸泪,断续地吐出了她隐蔽了五年的喋血之音:“……毁了……毁了……我的那条恶棍……恶棍,家住……家住……大沙……沙沟××号…… 号楼,是……大伯……您……老战友……友的儿子,名叫……叫田……田亮。我…… 见老二牛放……跟他一块儿……一块开公司,便把……把话……话……深埋……到今天。我……我本来……想……想把这话带……带到黄……黄土里去,可……可又觉着……对不起大伯……大妈。这条……条恶棍……亲口……对我说……说过,我是……是他玩……玩弄的第……第十三个保姆。没……成想……我逃婚……逃出安徽,却……却又进了……狼……狼窝。”
她咽气了。
春桃气得用木拐叩地。
我却木然地缄默无声。
迎春,你还不到知道这些事情的年纪,待你长大成人,奶奶会对你说起这些悲凉的往事的。都怨爷爷没有回天之力,不然我拼着老命,也要把那恶棍押上法庭!
老二牛放和那恶棍结识,源起于我到五七干校流放。到那天茫茫野茫茫的大草甸子以后,我才发现阔别了二十多年的田政委,也被当成“走资派”,到这所几百个牛鬼蛇神的干校,来开荒造屋,改造思想来了。
我第一次见到他,是在人拉犁的草棵子里。十二个人,身背两股纤绳以人代马,我和他正好并肩而行。
“我的政委还记得在随军医院,你我的缘分吗?”
“我只记得探望过你的枪伤。”
“还有什么?”我追问道。
“……”他想了想,“对了,是一个日本军人的护身佛,保了你一条命。”
“对,但这还不是全部。”我提示他。
他把满是褶皱的脸,转向了我。一边吭哧吭哧地使劲拉动纤绳,一边用目光询问我。那神情表示因岁月悠悠他已忘记了探视伤员时的详细情景。
我提示他说:“当时,你说话机智幽默。你说:‘你姓牛,我姓日,看样子咱俩缘分很深。’老田,二十多年前这句话,真的被你言中了,咱俩不是一块儿背纤拉犁来了吗?”
“我记忆力严重衰退,这些话我已然忘了。”他似有意避开我的话锋,而另辟谈话的蹊径,“我恍惚记得当时,你是骑兵团的团长,很会打仗,很能打仗!”
“我姓牛,属牛,名叫牛耘。既会打仗,又会耕田。”我一边用力拉动纤绳,一边笑嘻嘻地对他说,“到这里来开荒,是我命里注定。你姓田是孕育着收获的,难道一块来这儿,真是天意的安排?”
他不露声色地踢了我一脚,算作回答。
歇息时,我和他并排坐在草丝里一根倒木上。我悠然自得。他虚汗横流。在他脱光脊梁用毛巾擦汗时,我看见他肥胖的肚子上,出现了肉压肉的一道道肉褶,后背上爬着一块块老人的黑斑;不过年长我几岁的他,变得出乎我意外的苍老,岁月真是太严酷了。
擦干身上的臭汗,他慢条斯理地穿起短衫,拧了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