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殷元中
镇企业家,天生的根底浅薄,出名没有几天,就不晓得自己是吃几碗饭的了,连副总理要见都好像要看他脸色。李八碗于是益加声名远播。
殷元中凡事敬重殷道严,凡事都问过他才做。做过了,功劳都记到殷道严头上。一个工人入了团或入了党,一个人提了班、组长或车间主任,殷元中总要交待一句:记得,是殷书记看得起你。
殷元中从不反对殷道严作的任何决定。李八碗做屋,再怎样复杂的建筑,也是殷道严当设计师。面积、楼层,都由殷道严一个人说了算。他认为做屋根本就不需要工程师。造再高的楼,也跟造猪圈没有二样,不都是打地基、架梁、砌墙、上门窗么。没有吃过猪肉,还没有看过猪走路?人家用十二公厘钢筋,我用二十公厘钢筋就是了。倒了、死了人,我负责!经他施工造出的楼倒真没有出过事,只是结构上有许多的不合理,许多拐弯抹角的地方无法利用;楼梯踏步高一层低一层,让人踩不准。材料上的浪费就更大,但因为劳力便宜,造价还是合算的。出名之后,他经常出去参加表彰会、庆功会、授奖会,见了许多世面,留心过许多建筑。看来看去,他还是觉得中国的庙最好看,连皇帝老子住的紫禁城都跟庙一样(关于紫禁城他还有更精彩的看法:他头回看到太和殿,里里外外转了几回,出来说,跟车八碗的牛棚差不多,也是四面见方,大屋顶,里面空荡荡的,尽是柱子。李八碗只没有金交椅就是)。李八碗新做的屋也便都做得像庙:围墙和屋顶都盖的是琉璃瓦,墙面都刷了土红。用水泥做了大柱子,做了飞檐翘角,刷上五颜六色的漆。屋里的走廊上,墙壁上,甚至屋顶上,请乡下漆匠斑斑斓斓地画满了“四郎探母”、“岳母刺字”、“桃园三结义”一类图画。多年后,这片建筑群使李八碗看上去像是用劣质材料和劣等工艺修复起来的一处规模宏大的宗教遗迹。建筑风格唯一有些不同的是江南制药厂。因为里面要安装制药设备,只有请城里的专业人员来设计。屋造出来,是城里通行的那种火柴盒型。殷道严很不满意,说是一粒老鼠屎坏了一锅羹。车间是不能动了,他便坚决要求照他的想法改了厂门:把先前大门两边的两个平顶门房升到三层楼高,再在这两个门房上架起横梁,再在这横梁上做一个大门楼,再在门楼当中做一个三重檐四坡攒的尖亭子,亭子上有一个“宝顶”,“宝顶”中装进金银铜铁锡五金和稻麦粟吞粱五谷。除了“宝顶”里装五金和五谷是根据镇上艾老提供的老古话,其他都出于殷道严的建筑天才。
后来,殷道严到北京开会,会间安排代表参观新落成的西客站。殷道严见到客站主楼,并听到介绍,当场脱口叫出来:“我操,卵子个建筑家!”把同行的人吓了一大跳。幸好他用的是李八碗土话,没有人听懂。他这声叫喊,半是兴奋,半是愤慨。兴奋是因为他的建筑天才得到呼应认同;愤慨是因为他觉得这天才似乎被人剽窃抄袭了。听到为了增加支承那个小亭子的钢桁架,又增加了八千万元投资,殷道严更是自鸣得意。他那个门楼和小亭子花了还不到一百万元。他激动得完全忘记了北京西客站同李八碗江南制药厂之间的差别。
有城里来参观的人私下嘀咕,说李八碗这些穿西装带瓜皮帽的建筑散发出一股土财主的霉烂气味。这些闲话辗转传到殷道严耳朵里,他很不以为然:“想看洋派的?到外国去,这里是中国。”似乎说闲话的是卖国贼。
不过殷道严也有接受洋派意见的时候。李八碗村委会兼公司办公大楼照殷道严的风格建起之后,有人提出在大门口搞两个雕塑以表现乡镇企业的气魄。殷道严问,什么是“雕塑”?回答说就是庙门口的石狮子那样的东西。殷道严略略沉吟,说“要得”!让提建议的人又意外又惊喜。
殷道严的构思是:村委会和公司不是衙门,不要石狮子,可以做两只猫,一只白猫,一只黑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