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高贵,什么是卑劣。他觉得在这个世界上还没有这样的原则。这个顽强的努力——没有结果——加深了他底痛苦。这个愈来愈抽象的思索每次总使他昏热混乱:在他眼前世界崩颓下去了。
他问自己他应该做什么。他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于是他多次地觉得自己已经毁灭了。但立刻他又顽强地爬起来,重新思索,重新搏斗。
现在,坐在冰冷的石级上抽烟,他又来做这个,他检查过去底成绩,反复地使用着他自己发明的几个术语,一层又一层地向上爬着。他跌了下来,又重新爬起,几乎每次总经过这样的程序。每次都从“我为什么生存?”这个题目开始,然后想到别人底生存,向上爬——于是跌下来。他接连地吸着烟,凝视着激怒的江面,因严寒而打抖,问:“我为什么生存?”别人需要我吗?”
“恐怕要有警察来!”他想,愤怒地盼顾。
但意外地,违背了习惯的程序,他堕入了深远的、恍惚的梦想。不再感到风暴、严寒、江水、警察。他觉得他看见了全人类,看见了它底活动。这个活动在灰色的透明的微光里进行着。他看见人类互相残杀,看见流血,看见动摇的家庭生活,并且看见了恋爱、失恋。他一瞬间看见这一切,而在他企图意识它们,把它们变成思索底对象时,它们消失了。于是他又感到风暴、严寒、江水、警察。
随后他重新沉下去,重新上升。他发现了几个问题。他抱着头。忽然他听到音乐,神圣的、庄严的音乐,而风暴在指挥这音乐。“哈,多么好,这是心灵!”他想。在这个音乐里他又看见什么——看见一个壮丽的山峰,在峰巅上,一位庄严的,长胡须的老人坐在巨大的石椅子里,左手托着腮,右手指着前面。这个老人坐在崇高的光辉里,智慧地、坚强地指示着人类底未来。音乐更美,心灵更丰富,风暴更猖獗,老人更崇高。……
“我为这个生存!并不是为一个女人和一个男人!”夏陆想,同时音乐和老人消失了,周围好像在落雪。夏陆盼顾:没有雪。立刻夏陆震动,看见了狂怒的、执着武器的群众;这个群众奔向人类底未来,旗帜在风暴里招展。
夏陆英雄般地凝视着江水,于是群众隐没了。
“我要做什么?应该做什么?”夏陆叹息着,想:“可能的,但不是必然的,本质上是如此……”他想,不知自己在思想什么。“怎样到达?对了,工作,工作,工作!为了弟弟底死!为了这一代的无数的鲜血头颅,不必记着女人和男人,多么简单!谁是对的?假若我工作,我便也是对的!我们生在怎样的时代!还要记着自己是可耻的!生命只能一次。是的,无论长江、黄河,都流去了无穷的逝水,我出生在那样穷苦的家庭,我们弟兄两个人到世上来探求真理,永远离开了破落的家,连年老的母亲都不顾,让她死去,而邻居募钱埋葬她!现在弟弟死了,为了什么死了?当然,我活着——那么我为什么活着,不是很明白?啊,妈妈和弟弟啊,你们底儿子和哥哥是好久都走错了路了!但是为什么?……”夏陆说,愤怒地摔去了最后的烟头。
“看黄浦江底怒涛啊!要生存,要活命啊!永远不忘记这个风暴的冬夜!多么冷!而假若要落雪!……中国啊,这是何等险恶的夜里!我们随时都可以死去!——总之,让一切不幸的人,残废的人,失去了人世底温暖的人,被夺去最后一文钱的人!让他们有个安身的地方吧!”
他站起来,留心着巡警,束紧了大衣,缓缓地走上石阶。
早晨落雪。车到苏州时,看见积雪的河岸和城廓,蒋少祖感动了。他想到,去年虽然经过两次,他却有整整四年未踏上这片土地了。一切都很不同了;没有想到地,一切都很不同了:现在,这片土地上,是静静地落着雪。……蒋少祖此刻所经验到的深挚的感动,是只有那些在外面斗争了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