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他下车,抛给车夫一张一块钱的票子(这于车夫简直是意外),按紧帽子迅速地跑进门。
“在这样的冬天,夜里起着风暴,有一个家,有一些愉快的计划,这是多么好的事啊!”上楼时他想。
他温柔地唤醒陈景惠,笑着扶她坐起来,替她披上衣服,然后替她倒开水——他细致地,快乐地走来走去,然后在床边坐下来,抓住她底温暖的手,向她低声说话。
半醒的,疲倦的陈景惠柔媚地笑着听他。显然她觉得意外,因为夫妻间近来因为蒋少祖要去北方而情绪恶劣。她好久不知应该怎样,但他愈往下说,她便愈显得温柔。“我离开,大概一个月,我很耽心——你觉得怎样?将来我再不离开!……”蒋少祖说,笑着。
“没有什么,我高兴你去,真的。”陈景惠回答,幸福地笑了一笑。
“一切全过去了!现在是多么好啊!不阻止他,因此他会想得更多,更关心。”她向自己说。
“外面是在起风?”她问,倾听着。“能够这样,我真高兴。从前我们都错了。”她柔弱地笑着说:“我们有了孩子。以后我要帮助你,真的,我原是有兴趣的,要是生活好!对了,应该的,你明天去苏州,说我问候爹爹。……啊,少祖,好大的风!”她说,露出惊异的表情。她底对外面的风暴的这个惊异的表情保证了这个家庭底强大的幸福;这个幸福好久便应该到来的。
蒋少祖明白这个,带着有礼的,文雅的态度吻她底手;而觉得这种态度保证了幸福。
风暴摇撼楼房,玻璃打抖。
“风暴并不能摧毁我们!让它来吧,你看,今天那些人多可笑,”蒋少祖在房里来回走着,压着手指,兴奋地低声说:“我抨击他们!我说,你们难道不知道你们在怎样生活吗?”他说,额上的皮肤向上游动。
“不过,我觉得你不该招惹太多的仇人!像夏陆那样,多可惜!”
“没有什么。我为仇敌而存在。”他说,嘲讽地笑着看着她。
离开银行大厦后,夏陆认定自己应该明天离开,于是去码头问船。这个行动减轻了他底痛苦。必须有所执着才能减轻痛苦;想到他是去问船,即要离开这个邪恶可憎的都市,去到遥远的、陌生的南方,他底痛苦便缓和了。而在到达江边后,他感到蒋少祖和王桂英都是值得轻蔑的,恰如这个都市是值得轻蔑的;他觉得这个都市是蒋少祖和王桂英的化身。
船明天晚上才能有。夏陆考虑了一下,觉得明天晚上走正好,然后数了身边的钱,走进附近的酒店。离开酒店时便起了风暴。他毫未考虑,往江畔走去,降下了码头底石级,坐在栏杆旁的地上吸着烟。
黄浦江畔有灿烂的灯火。那在以前因汽艇底往来而热闹的江面此刻已经宁静,风暴在激怒的水波上呼着。灯火辉煌的江轮泊在江心里;灯光照亮激怒的水波。远处有汽笛底惊骇的尖叫,然后一切静寂了,灯光减少,风暴在低空里猖獗着。
码头石级上已经没有一个人。底下有寂寞的囤船底巨大的,沉重的黑影,夏陆觉得它正在猛烈地摇荡,并且觉得全世界正在猛烈地摇荡。他藏在衣领里吸着烟,不时盼顾——希望不让巡警发现。
这个风暴是令他那样的狂热、兴奋。他觉得,风暴是伟大的,因此他的爱人和仇敌都渺小,都值得轻蔑。想到两个钟点以前他企图和蒋少祖和解的软弱的心情,他就愤怒地嗅着鼻子。
夏陆因弟弟底死亡和王桂英底遗弃而顽强地思索了世界;他以前未曾做过这样的思索。以前他觉得一切都是自然的,简单的,甚至可以说是美好的,但在遭遇了不幸以后,他觉得他需要一个生活底原则。在他底眼前是混乱的自己,混乱的世界,没有这个原则他便不能再生活。他要思索什么行为是好的,什么行为是坏的;什么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