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年,好像是意外地,好像仅是被吸引似地,突然地离开了自己把它当做生活、斗争、死亡的场所的外地,而回到故乡来的人们才能理解的,而因为这个回来是短促的,并因为故乡底土地上是落着雪的缘故,蒋少祖就特别地感动。他没有坐车子,沿着落雪的街道步行回家。他含着严肃的、感动的笑容观察着街市;无论街市已经怎样改变,每一个角落都能唤起他底回忆来。“是的,我们在这里跑过,阿菊跌倒了!我们是到文庙去看祭孔的!而这里,我在这里迷了路!真好玩,这样小的圈子里也会迷路!……是的,一切好像是昨天,但是没有从前的那些人们了!他们到什么地方去了呢?死了,还是跑出去了呢?啊,遗忘了,正如苏州的人们也遗忘了我们!我甚至不会讲苏州话了!不过,爹爹他们底生活是一定还没有改变吧;他一定愈发憎恶这样的街道店家,而不上街来了吧!从前他还干涉县政的!是的,这样!这里却还是那口井,在里面自杀过一个女人!是的,多残酷的时间啊!”蒋少祖想,两手安适地插在大衣荷包里,挟着手杖在迷茫的雪里行走着。
他带着显著的不安和畏惧走进门,但露出特别洒脱的风度在阶前站下,抖去了衣服上的雪,他没有发现他想要看见的人,就是说,他没有看见老态可掬的,卑屈而狂喜的冯家贵。他走上台阶,站下望着因落雪而更为阴冷的大厅,叹息着,压着手指。最先发现他的是年青的,但苍老的姨姨;在她前面走着她底大女孩阿芳;她们从廊后走出,走过大厅。
面对着陌生的男人,姨姨低头;女孩也低头。但女孩在偷看,认出了他,于是喜悦地、猜疑地喊叫妈妈。
姨姨站下来。蒋少祖忧愁地笑着,姨姨脸红了:蒋少祖没有说话,因此她不知道应该怎样称呼他。她受惊地笑着向前走。
“二少爷回了。”她低声说,希望不让蒋少祖听见这个称呼。随后,如她所常做的,她转身唤穿着显得过于宽大的皮袍的,瘦而苍白的女儿,要她行礼,并且喊二哥。显然她企图用这个行为减少她底委屈。几年来她特别强烈地意识到:假若没有孩子们,她便无法在这个家庭里生存了。
阿芳有礼地鞠了躬。她原来对这个优美的二哥底来临存着天真的喜悦的,但这个鞠躬使她变得畏惧而猜疑。她觉得妈妈所以要她鞠躬,是因为这个二哥带来了什么严重的事;她觉得妈妈又要向她讲述不幸了:妈妈底不幸无论如何是很可怕的。她鞠躬好像成年的妇女。
蒋少祖拉着阿芳底手,笑着拍她,然后笑着往内走——他明白应该怎样解除姨姨底困苦。转进走廊,他迎面遇到了冯家贵。冯家贵因耽心大门而发慌地奔跑着,看见他,站下,喜悦而天真地笑了,在衣裳上面擦着手。
在说话之先,他喊住一个过路的男仆,威严地吩咐男仆去照应大门。
然后他向少主人鞠躬,问好。他是特别狂喜,这在他吩咐男仆的态度上就可以看出来:在这个态度上,他表示自己也是家庭底主人——平常他并不这样的。平常,他和另外的仆人们中间有着微妙的感情关系,有时他甚至阿谀他们。
冯家贵极噜苏地向蒋少祖问好,问他近来怎样,身体怎样,饮食怎样,又问贤惠的少奶奶怎样。他引蒋少祖走进蒋蔚祖底书房。献茶后,如蒋家底人们所欢喜做的,动情地笑着,伸出花白的头来向蒋少祖耳语。
蒋少祖忧愁地笑着听着他。
“大少爷简直不得了!他疯得那样!大少奶奶狠心呢——,再有么,老太爷近来身子坏!当然,精神怎么会好呢?怎么会呢?”他向蒋少祖生动地耳语着,同时做手势。蒋少祖,在老人底口腔和颈部底腐蚀性的气味里,愁苦地笑着。“下半年又欠租,三姑爷又蚀本!老太爷近来跟县府里一个科长谈得来!那个科长又借钱,早上还在这里!那个科长大烟抽得凶!”这时阿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