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
“他是多么好的人,为了父亲,一直没有结婚。我们想做这个媒,你一定不要叫我们难受。因为你不晓得我们多么替你难受,一天一天地,你自己当然也觉得。啊,汪卓伦是多么好的人!”她迅速地说,有了眼泪。
蒋淑华低头抚弄手指,然后阴郁地笑着。
“你看见过他吗?”
蒋淑华不答。于是蒋淑媛凑近她,握住她底手;开始向她用秘密的、烦恼的低声说话,只有妇女们才能这样说话,蒋淑媛几乎没有再说什么具体的东西,但她表达情感,蒋淑华也觉得妹妹说得很多,很中肯,因为她需要这种融洽的情感。于是蒋淑媛条理分明地说了她们底蒋家,说了弟弟妹妹,说了父亲。最后她又说到汪卓伦。说到汪卓伦时,蒋淑华忽然露出特别阴郁的表情;因为她感到所提及的这个人与这件事和她底被前一段谈话引起的对苏州的诗意的回忆和对父亲的温柔的悲伤不适合。蒋淑华在孤独和近两年来的诗生活里培养了一个美丽的理想,且对这理想很积极;她企图在一切亲近的人里面实现它。这个理想是很难说明的,但它在回忆里存在。在忧郁的孤独的女子所特有的温柔而痛苦的感动里存在,在小孩们底笑声,杜宇的啼鸣,落日底霞光,潦倒的旅客等里面存在。
蒋淑华实际上还是那样地单纯,比她面前的这个妹妹单纯得多,她这次和父亲底冲突就是为了她底理想:父亲冷淡地抛开了她采给他的花。当然,老人不懂这个,老人觉得花原是在枝子上生长的,因为留在枝子上比采下来好得多。
蒋淑华理想一个纯洁而温柔的大地,像杜宇那么悲哀甜蜜,像落日那么庄严华贵。即使她有家庭底渴望,她也不愿别人提起,因为别人所提起的,总是一幅庸俗的图画。她阴郁地注视着地面。
“姐姐,你不曾想到你需要一个家庭?一个归宿?”蒋淑媛温柔地、安静地问。然后紧闭嘴唇,露出坚决的表情,表示一切都决定于这句问话。
“一个归宿?淑媛,一朵云,一只雀子,它们不想到这些。前天我回来,站在江边,在月亮下,江水在月亮下流着,而一只小船漂开了……”蒋淑华用凄凉的小声说,垂着眼睛。蒋淑媛习惯地眯起眼睛,坚决地摇头。
“那么,姐姐,你要同意我们。你同意了,啊?”
姐姐抬头,向她兴奋地、迷惑地笑了。这种表情蒋淑媛已好久未从她脸上看到。
“姐姐,姐姐!”蒋淑媛热切地唤。
蒋淑华凝视前面,眼睛明亮。她想起这个汪卓伦(她半个月前还在沈丽英处见到他),觉得这是不可能的,但同时感到希望和恐惧。她底面孔发热。
“你答应吗?”
“我?不,我不!……”她底唇打抖,“命运,人不能做主!”她站起来走向桌边,突然她哭,举手蒙住脸。她恐惧地想到在月光下漂离江岸的那只陌生的小船。
蒋淑媛感到自己是胜利了,走近去安慰她,然后觉得她需要哭一哭,谨慎地离开,喊仆人开晚饭。蒋淑媛是并不懂得那只在月光下漂离江岸的陌生的小船的。
蒋淑媛为生日忙碌,希望尽可能地节省,又希望最漂亮。她是蒋家底女儿们中间最有主妇才能的一个。她坚强,她吝啬,但爱漂亮,这个她处理得很好。蒋淑华觉得做人是艰难的,因为这是一个忧郁的、不洁的长途;大姐蒋淑珍觉得做人是艰难的,因为家庭很苦恼,因为丈夫不忠实,主要的,因为她软弱,她底无穷的慈爱时常白费;年轻的妹妹蒋秀菊觉得做人是艰难的,因为世界上好人太少,因为摆在她面前的东西是那样多;蒋淑媛觉得做人是艰难的,则因为在现实的家庭和社会里一个被人注意的女子太难取胜。太难恰如自己所希望的,同时又恰如别人所希望的那样生活。
在丈夫从上海归来前,她找厨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