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二)
“这是一个特殊情况。”
“类似的特殊情况有千百个。不。”他说道,“要么就说真话,要么就干脆不说。如果没有横下一条心,永远都说真话,那就不要掺和进去,最好还是保持沉默。”
我打量着罗贝尔:“您知道我有什么看法吗?您还继续认为应该对苏联的集中营保持沉默,可您付出的代价已经够大了。您和我在这一点上是一致的,我们都不喜欢牺牲什么,这只会造成我们悔恨。可正是为了惩罚您自己,您才放弃写作。”
罗贝尔微微一笑:“应该说通过牺牲某些东西——大体上,就是你说的我的知识分子职责——我才意识到这些东西纯粹是虚的。你还记得1944年的圣诞节前夜吗?”他问道,“当时就有人说也许将出现文学丧失其权利的时刻。那么,我们现在就处于这种时刻!不是因为缺少读者,而是我可以提供给他们的书要么有害,要么毫无意义。”
我犹豫不决地说:“这里面有一点站不住脚。”
“什么?”
“如果在您看来古老的价值观念真的那么毫无用处,那您就会跟共产党人一起走。”
罗贝尔点点头:“你言之有理,是有一点站不住脚。我这就跟你说为什么:我太老了。”
“您的年纪与这又有什么相干?”
“我清楚地意识到我所珍惜的许多东西都已不合时宜,我不得不去接受一个与我所想象的迥然不同的未来,只是我已经无法改变自己。于是在这个未来之中我便看不到自己的位置。”
“换言之,您希望共产主义获胜,而同时心里又清楚您无法在共产主义的世界中生活?”
“差不多是这样。我以后再跟你细谈。”他又补充一句,“我在这一方面要写一写,将作为我这部书的结论。”
“那等这部书写完之后,您准备干什么?”我问道。
“大家干什么我就干什么。有二十五亿的人不写作呢。”
我不愿过分担惊受怕。罗贝尔不得不为革命解放联合会的失败承担责任,他眼下正处于危机之中,以后还会转变的。但是,我承认我不喜欢他这种想法:大家干什么他就干什么。是为了活着而吃饭,还是为了吃饭而活着,这个噩梦始终缠绕着我的整个少年时代。如果不得已到了这个地步,那还不如立即打开煤气死了算了。但是我猜想大家也都想过这种事:立即打开煤气死了算了,可谁也没有去开。
我感到相当沮丧,继后的日子里没有一点儿心思去见任何人。一天早晨,有个送货员忽然给我送来了一大束红玫瑰,我感到十分惊奇。玫瑰花包着透明纸,别着别针,上面夹着波尔的一封短信:
“好了!误会消除了!我感到幸福,给你送上玫瑰花。今天下午来我家。”
我对罗贝尔说道:“情况并没有好转。”
“没有任何误会吧?”
“没有。”
他又重复了一遍跟我说过多次的话:
“你该送她去马德吕斯诊所看看。”
“要让她下决心去可不容易。”
我不是她的医生,可我再也不是她的朋友。我唇边挂着谎言,一步步登上她家的楼梯,双眼中潜藏着职业的目光。敲门时,我扮出一个笑脸,可在我看来,这种笑脸像是一种背叛。没想到波尔迎接我时竟出乎意料地亲热,她亲了我,为此我为自己的举动感到更加惭愧。她穿着一件式样已经过时的长裙,在挽起的头发和胸口上分别别着一朵玫瑰。整个房间都摆满了鲜花。
“你来了真好!”波尔说,“你始终都这么好,我可真担当不起。我待你很不客气,我当时是实在控制不了自己。”她以抱歉的口吻补充道。
“我应该感激你,你给我送去了那么华美的玫瑰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