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一)
”他自嘲地想。他读完了小说,灭了灯。车窗上再也看不到蓝漆,车窗外黑洞洞的一片,天上没有一颗星星,车厢里冷飕飕的。他为何呆在这列火车里面对一位大声呼吸的女子?我要让过去的重新出现,可这突然显得绝对不可能实现。
“她总可以更可爱一点吧。”翌日清晨,在通往伊伦的路上,他耿耿于怀地自言自语道。连他们走出亨达伊车站,身上感受到了阳光与微风的抚摸时,她也没有露出一个笑脸。当亨利接受护照检查时,她竟然放肆地打着呵欠。此刻,她正迈着野小子般的大步在他前面行走。他提着两个沉甸甸的旅行箱,头顶着这轮全新的太阳,浑身热乎乎的。他毫无兴致地看着前面那两条长着细细的汗毛、刚劲有力的大腿,她脚上那双短袜显得那两条裸露的大腿更不讨人喜欢。一道栅栏在他们身后重新关上,六年来,他第一次踏上异邦的土地。一道栅栏又在他们面前打开,他听到了纳迪娜的一声赞叹:“啊!”这是一声热情洋溢的叹息,纵使他如何抚摸,也从来没有从她嘴里掏出这般吟叹。
“啊!瞧!”
路旁,一座被烧毁的房屋附近,摆着一个货摊:上面有桔子、香蕉、巧克力,纳迪娜飞奔过去,抓起两个桔子,递给亨利一个,原以为这欢乐唾手可得,只有两公里的距离将它无情地与法兰西隔开。然而当他看到这份欢乐时,却感到四年来取代了他心脏的那团黑乎乎、硬邦邦的东西瞬间变成了一堆乱麻。他曾面不改色心不跳地看过那些在饥饿中挣扎的荷兰儿童的照片,可现在他恨不得坐在弹坑边,双手捂着脑袋,不再挪动一步。
纳迪娜又恢复了欢快的情绪,她拼命地往嘴里填水果和糖果,穿行在巴斯克乡村和卡斯蒂利亚荒漠,她笑眯眯地凝望着西班牙的天空。他们又在火车座椅的积尘中睡了整整一夜,第二天上午,他们沿着一条淡蓝色的溪流前进。溪流弯弯曲曲,在橄榄树林中蜿蜒,渐渐形成一条大河,最后是一片湖水。火车停了下来:里斯本到了。
“这么多出租车!”
一长溜儿出租车在火车站的院子里等待着游客。亨利寄存了行李,对一位出租汽车司机说:“带我们去逛一逛。”在高高低低的街道上,有轨电车叮当作响。当他们以令人晕眩的车速顺坡飞驶直下时,纳迪娜吓得惊叫起来,她紧紧搂住亨利的胳膊,他们已经失去了驾车飞驶的习惯。亨利也搂着纳迪娜的胳膊,哈哈大笑。他左顾右盼,显出难以置信的欢乐的神采,过去竟然又重现了。这是一座南方城市,灼热而又凉爽。天边,大海遥遥在望,微咸的海风拍击着大海的岬角,这座熟悉的都市,他认出来了。然而,与往日相比,它比马赛、雅典、那不勒斯、巴塞罗那还更令他惊诧,因为在今日,一切新事物都无异于奇迹。这座性情悯静的都市,山丘连绵,高低起伏,连同那色彩柔和、清冷的房屋和一艘艘白色的巨轮,它是多美啊!
“让我们在市中心的某个地方下车。”亨利说道。出租车在一座大广场停了下来,四周是影院和咖啡馆。露天咖啡座上坐着一些身着深色西装的男人,没有一个女人。女人们都挤在商业街上,摩肩接踵。街道顺坡而下,一直通往小港湾。亨利和纳迪娜很快打住了脚步:
“真想象不到!”
皮革,货真价实的皮革,厚实、柔软,皮革味隐约可闻;猪皮旅行箱、貂皮手套、浅黄色的毛皮烟袋,还有那鞋子,厚厚的皱胶底走起路来不出声响、不发脚汗。真正的丝绸、真正的羊毛、法兰绒西装、府绸衬衫。亨利猛然想到自己身着粘胶短纤维西装,脚穿翘尖碎纹皮鞋,相当寒酸。周围的女士们一个个身着裘皮服饰,脚穿丝袜和精制的薄底浅口皮鞋,置身于她们中间,纳迪娜显得像个流浪女。
“明天,咱们要买些东西。”他说,“买很多很多东西!”
“这话好像不当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