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刘七爹是真定土著人氏,他的老家在真定西北新市鲜虞亭,乃是历史上著名的胜地,载在《真定府志》。
刘七爹已说不出从哪一辈子开始,他们刘家就已迁到鲜虞亭落户,那可能是比它成为历史古迹还要早一些的年代。他祖父、父亲和他本人一辈子都在府城周围的圈子里转,大约周围三、五百里方圆的城廓山乡没有一处不留下他们的脚印。尤其是刘七爹本人,说得夸张一些,在那个圈子里每一棵比他年长十倍、二十倍、或者与他同年辈、以及可算得是他的晚辈的树木莫不是他的新交故知。联系着这些熟悉的树木,就有一连串乡土历史、掌故琐闻从他脑子里涌现出来。
离开鲜虞亭四十多里路的赵家道口,有一棵两个人环抱不起来的大槐树。故老相传,这个赵家道口就是三国名将常山赵子龙的故乡。刘七爹还能找到树干上一块树皮早已剥去、疤疤节节的地方,留着赵子龙儿时亲手刻下的名字。字迹固然模糊了,刀刻的痕迹还是凿然的。他坚持说如今真定府二十四房大大小小的赵姓的人都是赵子龙的子孙,真正的“龙”子“龙”孙,因为赵匡胤也是赵子龙的子孙。赵云入蜀前是否在故乡娶妻生子,蜀汉灭亡后,他在四川的子孙是否又迁回原籍、后来与赵匡胤联了宗,这些历史都无从查考了,不过刘七爹言之凿凿,他自己是坚信不疑的。
还有一棵大枣树,就在西山附近,被天雷劈去了一半,主干已枯死,旁枝却长得生气勃勃、欣欣向荣。据刘七爹介绍,当年契丹人改真定府为恒京,契丹皇帝黑麻答残暴成性,把无辜的老百姓捉来,一个个吊死在枣树上,一天要吊死好几十个。他自己在树旁饮酒作乐,看得十分过瘾。后来天网恢恢,他终于逃不出老百姓的手掌,被乡民们活捉,也绑在这棵树上,连人带树一起烧死。现在树干烧焦的一边,隐隐还可以看到他的血痕。
熟悉每一棵老树历史的刘七爹,其实他本人的形象也并非不象一棵老树。当他沉默着或者靠在岩石上小憩的时候,他的又老又瘦、又干又瘪,仿佛油水已全部刮光,鲜血也完全抽去的身躯上已看不见有一点生气活力。不过只要他一走路,一说话,鲜血就突然输入身体,他的手、脚、眼同时都活起来,连得鼻孔也放大了,仿佛那里有一滴滴的油水滴下来。这棵干枯的老树复活了,霎时间就变得枝叶茂盛、红花缤纷,好象马上就会结出又酸又甜的果实,令人馋涎欲滴。
谁说他的腿力不济了?他刚于三个月前被亲友们摆酒席祝贺过七秩大庆,走起路来,还象个小伙子。现在他与马扩一样,各穿一双八搭麻鞋,小腿胫上紧紧斜绑着一副行缠,专拣山间僻道行走。马扩还要稍稍加一把劲,才不致于落到他后面去。
感谢马母和赵娘子想得周到,山间买不到吃的,刘七爹又不愿去打扰山村居民。他们饥了,就拿出烙饼和夹肉蒸饼来吃,渴了,就用随带的勺子从山涧里舀出清水来喝。从清晨跑到黄昏,跑到黑夜,那淡淡的一点月光已经起不了带路的作用,全靠刘七爹熟悉路径,才不致走入迷途。
刘七爹既闲不住他的两条腿,也闲不住一张嘴,只等马扩的脚步略为放缓一步,就与他谈天说地起来,说到节骨眼儿,不由得眉飞色舞,有时又不禁义愤填膺,这时,他就习惯地捏拢两只瘦骨嶙峋的拳头在自己的脑壳上捶打,他用的力气相当大,拳头又是这样结实,想来一定打得很痛,有时一拳下去不免要插进“哎哟哟”的叫痛声。
他好象是无所不知的,特别关于义军内情、义军诸头项的为人行事、真定的官场内幕以及官场中狗咬狗的丑剧等等,这一切,他都熟悉得好象真定的山径僻路一样。他从这个话题跳到另外一个,又忽然跳回来谈到本题,时间和空间都在他的谈话中流失了。马扩感觉到自己几乎来不及听他说话,来不及对他的话作出必要的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