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节
马扩擎着烛台回来,小心翼翼地用手掌挡住风,不让它把烛光吹灭。他轻轻推开刚才出去时因为怕有冷风倒灌进去而虚掩着的房门,忽然发现亸娘已经离开被窝,黑洞洞地坐在炕床边沿上。
最初他还不相信这是事实,他揩一揩犹未适应的眼睛,再举起烛台照一照,可不是亸娘已经穿上白天穿过的那件湖绿绣金棉襦,下面系一条号称“拂拂娇”的百叠霞纹裙,好端端地坐在他刚才坐过的那个地方。烛光把她的放大了的黑魆魆的影子投在砖坪地上,那影子看来也象她本人一样端庄凝寂。只有他移动烛台时,影子才跟着转动。
“小驹儿,半夜三更,你怎地坐起来了?”马扩一半惊喜,一半爱惜地问,“外面霜风凄紧,都快要结冰了,你不多加上一件半臂,仔细着凉!”
说着他放下手里的烛台,转身去把虚掩的房门拴上。由不得伸手在窗口试试有没有风吹进来。刚才大嫂挂在那里的一件衣服她已穿在身上了。果然风从窗缝里钻进来,嘘嘘地叫着,刮得他几个手指都有点痛。
“小驹儿,你且把那件背子穿上,”一时找不到半臂,马扩就把那件背子披在她身上,“把它裹紧些,炕床边有风,着了凉可不是玩的!”
亸娘把肩膀扭动一下,让背子滑落到炕床上,仍然没有答理马扩。马扩又一次提起烛台逼到近处去照看亸娘的面庞,唯恐自己做错了什么事惹得她生气了。出乎意外的,她好端端地坐着,既不是睡意朦胧,也不是泪痕满面。前面的一种情况,可能会妨碍她正确地理解他的这句话,后面的一种情况,可能会妨碍她正常地与她对答,但她两样都不是。她只是挥手示意,要他把过于逼近的烛光退后一点。他照她的意思做了。她又进一步挥手示意要他把烛灭了。他费了奸大的劲,才弄清楚她的示意,一口长气就把烛吹灭了,让淡淡的月光透进屋里。她这才伸出自己的手,轻轻地把他的手抓过来,长久不释地紧握在自己的双手里。
马扩终于刚白了,爱情是需要在黑暗中酝酿的,把爱情化为语言需要有一个酝酿的过程,可是他不明白要完成爱情的“复位”也需要一个酝酿的过程。几个月来,亸娘把自己的心血一点点一滴滴地注入腹婴身上,对腹婴的专注竟然把丈夫在她心中的地位暂时挪动了,甚至把他完全挤出去了。今天她接待新来乍到的丈夫时,神情确实有些冷淡,那不是丈夫的错觉。她看了他半天,好象在那张似乎熟悉又似乎陌生的脸上有一个古老的回忆,与她有着什么联系似的。她在自己生锈的头脑里搜索了半天,也只获得一个遥远的一鳞半爪的印象。后来她在表面上,也参加了他们间的家务讨论,她恍恍惚惚地在一旁听着,不理解丈夫提出的处理战时家庭的意见有什么意义,特别不理解丈夫提到它们时,把头转回来向她看着,那种迫切期待于她的眼色有什么意义。她忽略了这个处理意见与她本人也有极大的关系。
现在是,除了腹婴以外,什么事情都引不起她的兴趣。
对丈夫的爱与对亲儿的爱本来不是对立的,可是在某些人身上却很难统一起来,因为她们在一段时期中,只存在、只承认一个生活中心而不是两个、三个。爱情的单一化固然使爱情纯化了,但也使它简单化了。爱情要经历各种各样的考验,即使最坚贞的爱情也是如此。
然后,丈夫的爱终于在她的心中甦醒了,而要求“复位”。那是一个缓慢的过程,她一点一滴地把它捕捉回来了放进心中原来的位置。当他把它挤出去的时候,它是完整的,而现在一点一滴地回来,却变成爱情的碎片了。要把这些碎片补缀起来,拼缝起来,恢复成为一个整体,还需要多少细微复杂的工作。
然后,她听到了赵杰娘子的警告,突然明白了丈夫的危险的处境,突然看清楚了他和他们家庭正处在一股阴暗逆流的袭击中。危险的逆变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