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小团圆》
爱玲一直对政治刻意保持距离——既不因与胡兰成的关系和伪政府或日军方发生密切关系;也不认同柯灵劝她在战后再发表作品的建议。但这并不是说她对政治完全无知,特别之处在于,她感知政治的方式是女性所特有的:如解放后,她会敏锐感受到自己去杭州旅行时要一碗面,只喝汤头不吃面而遭到的异样眼光;或是开会时清一色的素朴服装中,自己的旗袍所造成的不协调。仅仅是这些最直接细微的生活感受,已足以让她觉得自己无法适应新环境,从而选择自我放逐。
虽有与胡兰成的关系,张爱玲却一直试图让世人认同她的观念:私人情感可以和政治信仰无关。在中,邵之雍第一次吻九莉,九莉的反映是:“这个人是真爱我的”。这话让人看得眼熟,很自然会联想到她备受争议的另一篇作品《色,戒》。在佳芝突然改变心意,放走易先生时,唯一的理由也是:“这个人是真爱我的。”如果佳芝可以为了那刹那间感受到的“真爱”牺牲掉“性命”、“身体”和“信仰”等一切,就足以证明在张爱玲的价值体系中,个人情感至少可以与政治无关甚至超越政治。
这一点在中有一以贯之的表现,在她与宋淇的通信中便已露端倪:“我写并不是为了发泄出气,我一直认为最好的材料是你最深知的材料,但是为了国家主义的制裁,一直无法写。……近年来觉得monolitionalism(意为坚如磐石般的国家主义——作者注)松动了些,例如电影中竟有主角英美间谍不爱国,所以把心一横,写了出来,使我估计错了。”(张爱玲致宋淇夫妇的信)也正因如此,张爱玲虽然写香港的轰炸,写上海的沦陷,却很少直接对时事政治进行评论。当然也有例外,某些问题,她自己无法解决也回避不了,例如写到日本对香港的轰炸,九莉希望战争能尽快结束,有这么一段议论:
希望投降?希望日本兵打进来?
这又不是我们的战争。犯得着为英殖民地送命?
当然这是遁词。是跟日本打的都是我们的战争。
国家主义是二十世纪的一个普遍的宗教。她不信教。
国家主义不过是一个过程。我们从前在汉唐已经有过了的。
这话人家听着总是遮羞的话。在国际间你三千年五千年的文化也没用,非要能打,肯打,才看得起你。
但是没命还讲什么?总要活着才这样那样。
她没想通,好在她最大的本事是能够永远存为悬案。也许要到老才会触机顿悟。
在民族存亡的关头,究竟是个体的生命体验重要,还是集体的国家信仰更重要?这长长的一段是张爱玲与自己辩论,却依然没有得出结果。
“存为悬案”当然也是办法之一,中涉及邵雍之敏感政治身份的地方不算少,却都以坦然的态度进行处理,只作事实叙述,不作价值评判。毕竟,张爱玲宣称自己要写的,是“一个热情故事,我想表达出爱情的万转千迴,完全幻灭了之后也还有点什么东西在。”除了爱情,中另一条主线是九莉和母亲的关系,两条主线在书的后半部分有过交叉——为了还母亲的钱,九莉收下了邵之雍给她的钱。张爱玲不回避爱情——即便是“金色的”爱情——中的难堪、功利、猜忌种种,却也不借着书发泄她对胡兰成的不满:“里面对胡兰成的憎笑也没像后来那样”(张爱玲致宋淇夫妇的信),她在结尾处依然以一个温暖的梦境来结束这段已成往事的情感。对待爱情、亲情、政治的态度在中一以贯之:虽不见得完全释怀,至少能够坦然面对,因此,汉奸妻、堕胎、性、背叛、人性的种种灰暗地带……都可以在中一一呈现。
胡兰成在《张爱玲与左派》中,曾经借张爱玲的写作来批判左翼思潮,开头处引用张爱玲的一首小诗:“他的过去里没有我;曲折的流年,深深的庭院,空房里晒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