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冷酷也最乖顺的小说——横山秀夫《影子的季节》
这里,我们首先来谈推理小说的另一项有趣特质,这我们姑且称之为“一种有备而来的小说”。
小说书写者这样一个经济收入愈来愈可疑、社会光环也愈来愈可疑的“行业”,终究有个本质性的、社会现况再怎么不利却任谁也拿不走的美好内核,那就是,小说书写者的生命中很少有所谓浪费这件事,不管他之前从事的是看起来如何不相干的工作,不管他做过多少见似徒劳无功的事,甚或失败的事、不光彩的事、错误的事、缺德败德的事,乃至于终日发呆游荡失了魂般地无所事事。小说书写一事宛如一方巨大奇特的海绵体,吸收力特强,甚至我们该用“大地”这个烂熟的概念来形容它,它什么都吸纳得进来,以各种高明不高明的方式分解消化成自身独特的养分,这个行业以几近是无垠的柔软宽容善待它的子民,是在别处罕见到让人已不敢想像的幸福。
作为发现者也作为病例<\h3>
在一般“正常”的小说世界之中,比方说如果你此时此刻正读着某一本所谓的正统文学小说,天起凉风,某个疑问忽然找上你,你试着翻到作者书写年表那一页查询,通常你会发现,不管你正读着的这本小说是福克纳的《那些不被击败的》、或是巴尔扎克的、或是康拉德的《吉姆爷》,其书写的时间落点,你看到了,总是在小说家悠长如奇迹写作生命的某个中点;如果你进一步好奇起来,想一探究竟这位了不起小说家的星宿海模样,想知道他是如何并从何打开他书写的这辉煌一生,想查看他第一部著作叫啥名啥甚至有机会弄来瞧瞧,十之八九会让你非常失落的,因为它通常只神秘地留下个空荡荡的书名而已,诚品金石堂的书架上想当然耳不会有,就连广阔如海的亚马逊书店也买不到;更神秘的是,它有时居然还是一本诗集(可是福克纳不是小说家吗?),一如台湾当代的小说名家骆以军的第一本书也是诗集叫《弃的故事》一般;还有,数据上显示,这本书极可能还是自费出版的,总共只印了五百本或一千本,一如《弃的故事》也是骆以军父亲望子成龙掏腰包印的一般,可想而知这些无垠书海中的五百一千粟,在艰辛穿越冷漠敌意的时间天择过程中,湮失的、散落的、卷起来垫桌脚的、拆开来包油条的,幸运存活过来的寥寥几本,不是深埋在某慧眼独具的大图书馆中,便是牢牢掌握在少数几个不看书内容的收藏家手里,一如《弃的世界》我也好好藏了一册一般,不同的是我真的一首诗一首诗看了,还熟记如流。
我们进一步从小说实际书写层面来看,推理小说和正统文学小说最醒目的不同之一,在于推理小说基本上是一种高度控制性的小说,不像正统文学小说那样且战且走,开放向未知——为推理小说起点的爱伦·坡讲,小说全部的意义,便在于整篇小说的最后一行文字。这话大体上只在推理小说上头才成立,尤其是早期推理小说那种层层严密设计、精巧布局的谜题式小说。这样子书写的小说,要求书写者本身有高度专注而且具持续力的思考习惯和能力,不能仰靠随机性的灵动联想,不能仰靠跳跃性的意外发现,甚至不能仰靠热情而且还有必要戒除掉,因为这些东西都属始料不可及的范畴,会把小说引向岔路,和环环接榫相扣的严谨设计不兼容,让准备久矣、最重要的那最后一行文字出不来而前功尽弃。如此一种全控制、全透明、只此一条单行道的冷酷思考方式,通常不会出现在年轻人身上,年轻的心灵太柔软多汁、太容易被触动、太好奇兴味盎然、太多可能性,而且还太正直善良,除了少数特异的、早衰型的年轻人。
老记者和新作家后才下定决心(或还并没下定决心)地开笔书写,也就是说,推理小说的一上来就成熟,乃是因为开始于书写者本人已成熟的生命时刻,书写者自己有备而来。
写这本《影子的季节》的日本推理小说家横山秀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