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了,问她哪回。
葡萄:“上回也打地主、富农。我当这回是啥新工作队呢。和上回一样。”
她已拿着盆走到院里,从缸里舀了两瓢井水。朴同志直说:“我来,我来”,还是插不上一下手。他把毛巾投进水里,胡搓乱拧,水淋淋地就擦到脸上。葡萄觉着他连搓洗毛巾也不会。洗衣服咋办?真愁人。她看他两只马虎手又在盆里瞎搅,愁愁地笑起来。
史书记说:“王葡萄,你这觉悟可成问题。”
葡萄想,连“觉悟”这词儿都和上回一样。
“工作队吃恁大辛苦,这么大名作家上咱这儿蹲点,就为了提高你这样人的觉悟。”史书记伸着一个手指头敲木鱼似的点着葡萄。
“觉悟觉悟,给记工分吗?”葡萄说。
朴同志一听,哈哈大笑。他这一笑葡萄放心了:是个鲁莽汉子,一点不酸。葡萄和他对上一眼。朴同志嘴张在那里,笑容干在脸上。他从来没见过这样的眼睛,浑顽未开,不谙世事。是胆大妄为的一双眼。眼睛又厉害又温柔,却是不知有恨的。这双眼最多六岁,对人间事似懂非懂,但对事事都有好有恶。怎么会有这样矛盾的女人?
葡萄把他拧了没拧干的毛巾接过来,肩膀挤他到一边去,自己把毛巾搓了二下,脆利地拧干、抖开,交到朴同志手里,端起脸盆走到院子那头,把水倒进一个木桶。朴同志看她的一个个动作,觉着她身手漂亮,天生就会干活。
第二天他发现葡萄从红薯窖上来,挎一篮子花生。她说:“炒花生给你吃。”又过几天,他夜里躺在床上,听她出屋。不知为什么,他起身扒在窗上看。他见她又下红薯窖了,上来下去手里都挎着篮子。
朴同志有天晚上开会回来,她给他开大门。那天他忘了带手电,步子滑了一下,从台阶上摔下去。她给他敷药时他说要在门上装个灯就好了。
“装啥灯?反正你们又耽不长。”
“谁说我们耽不长?”
“我说。”
“你为什么说我们耽不长?”他有点和孩子胡逗的样子,看着她笑。
“谁都耽不长”。 她想说给她听过去十四军来了,驻下了,后来又走了。八路军来了,也走了。土改队住了一年,还是个走。过去这儿来过的人多呢——洋和尚,洋姑子,城里学生,日本鬼子、美国鬼子,谁耽长了?你来了说他投敌,他来了说你汉奸,又是抗日货、又是日货大减价,末了,剩下的还是这个村,这些人,还做这些事:种地、赶集、逛会。有钱包扁食,没钱吃红薯。不过她没说。葡萄觉得自己现在心眼多了,不愿意把话给人说透,说透别人高低也明白不了。
“我们这回可是要长耽。”朴同志说。
“耽不长。”葡萄说,用旧布条把他腿包上。“你们不喜欢俺们这儿。俺们也不喜欢你们住长。”
“你不欢迎我住这儿?”朴同志还逗她。
“你们来,问过我们欢迎不欢迎了吗?”她眨着眼。她是特别耐逗的人,不动声色已经把对方逗了。
朴同志当晚就把葡萄作为人物速写记在本子上了。朴同志白天下地和社员一块锄麦,锄几下社员就把他们十几个工作队员劝到一边去,叫他们读报唱歌睡觉发呆,反正不愿看他们硬着腰板、直着胳膊腿锄地,看的人比干的人还受症。朴同志把本子带到地头上去写,跟锄地的人打听这家老汉那家闺女,把葡萄的底细全问了出来。连她十四岁那年守寡也打听得仔仔细细。他心里没法给葡萄这女子定型。她到底是个什么类型的人?他想多和葡萄说说话,可工作队忙死人,到深夜才开完会才回家。
三个月之后,全公社开大会,几千人到了史屯小学校的操场上,有的坐在鞋上,有的坐烂苇席,有的就坐在黄土地上。葡萄坐着自己的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