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起来。镐头在他旁边刨,刨一下他的渣儿就更散开一些。五合那个享过艳福的东西在刨地的震动中一抖一抖,他不知它正被那叫挺的男孩瞪眼看着。那个男孩脸上露出恶心的神色。从五六个省、市集合 到这里的侏儒们种自己开的地,吃自己打的粮,看自己唱的戏。人们嫌弃他们,他们也瞧不上人们。因此他们没有人饿死。叫挺的男孩管他们叫“爹”、“妈”、“大爷”、“叔”、“婶”。
五合不知道任何事了。那些他不知道的事包括叫挺的男孩年年都是三好学生,年年都把奖状带到这里,搁在庙门口。他们全进庙去的时候,有个女人会来细细看那奖状。上一年,奖状里包了张一寸大的照片,叫挺的男孩在上面呆楞楞地瞪着眼。那双眼很英气,被人说成“眼睛看着老利害”。
五合稀烂的肉体还没死透,滚进大坑时肉还最后疼了一下。是那些半尺长的腿把他踹下大坑的。是叫挺的男孩瞪着他这堆血肉渣子滚上了第一层黄土,就象庙会上卖的甜点心滚了一层豆面、糖面、芝麻粉。五合知道的事不多,知道他十多年前打洞打进孙家百货店时,孙二大手里的铡刀是仁义的。他还知道他去葡萄身上找舒服时,葡萄并不恨他。葡萄象是可怜他。他知道的不多,但知道葡萄胆大妄为,敢让一个毙了的人复活,让那人一活十多年。
史五合从这世上没了。他知道的那点事也没了。
谁也不觉得缺了他。
这个人站在史春喜身后,乱糟糟一个头,皱巴巴一条围巾,灰蒙蒙一双皮鞋。脸是整齐的,眉眼一笔一划,清楚得象印上去的。三十来岁? 恐怕不到?
史书记介绍他是省里派来的四清工作队同志,是个作家,写过有名的书和电影。葡萄把他里里外外上上下下看过了。春喜对葡萄说,朴同志就安排在葡萄院里住,饭派到各家吃。全村最数王葡萄家干净整齐,才安排他住这儿。
葡萄转身往屋里走。史书记在她身后叫:“王葡萄,你听明白没有?”
葡萄说:“不支床老扛着被子?”她下巴一斜,指指春喜肩上的被包。
史春喜说:“我话没说完呢!”
“说。”葡萄在窑洞里应着。
那个叫朴同志的男人赶紧进了窑洞,帮葡萄一块把两摞土坯摞齐,再把那块靠着墙的门板扶下来,搭在土坯上。他不会干活儿,葡萄搬土坯,他就上来和她抢,弄的四只手四只脚乱打架。葡萄扛门板,他搭的那只手也吃不上力,虚扎着架式,不过心是好心,眼睛担惊受怕地看着葡萄弯腰、起身、绷腿、挪脚、咬嘴唇。见他担惊受怕,葡萄斜在门板下朝他咯咯地笑起来。“怕啥呢?我连你一块都搬得起。”她笑着说,一边缓缓跪下一条腿,把床板卸下,搁在土坯上。
史书记进来了。窑洞窗上的小方格子透进来光亮。窗上糊的纸黄了,红色窗花还红着。葡萄爱拾掇家,地上的砖扫得泛青光,墙上漆了一圈绿漆,往下是白漆,往上是旧报纸旧画报糊的墙和拱顶。
史书记跟葡萄讲着好好照顾朴同志之类没用的话,朴同志也跟葡萄讲着以后要添许多麻烦之类没用的话。葡萄说麻烦也没办法呀。她笑嘻嘻的,两个男人楞住,不知她要俏皮还是发牢骚。
“麻烦工作队要住,不麻烦工作队也要住。”她说着,就拿起朴同志网兜里的花脸盆,对着光看来看去。
史书记说:“她这人直,朴同志别往心里去。”
“工作队这回要改啥呀?”葡萄问道:“上回是‘土改’,这回是啥改?”
朴同志说:“这回是‘四清’。清理地主、富农、……他扳下俩手指,扳不下去了,张口结舌地想着。
史书记马上接下去:“还有坏份子、右派。”
葡萄说:“和上回一样。”
朴同志懵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