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秦庾(1)
么,听了她这句话,我马上在心里起了一股幽微的兴奋。我把伸在桌子洞眼里的手指拿出来,摸摸那个洞光滑的边缘。我看到自己的钢笔笔套放在洞旁边——我一向用惯了钢笔的,因为从小家里就找不到钢笔以外的笔,我想大概是我冒傻气的爸爸想借此证明自己的爽快、干练、科学性和不赶时髦的稳健(其实么,不过是枝钢笔而已)。
她这个人看上去似乎并不特别健谈,而且对自己不健谈这一点还挺心安理得的。我听过一种数学公式式的说法,说什么一个人要是不肯开口讲话,那他不是头号天才就是头号大傻瓜——老实告诉你说,像这种说法可千万别上它的当,很简单,要是那人生就是个哑巴呢?更何况这儿的这个吉吉,她不讲话,既不因为她笨,也不因为她聪明——她不说话,我估摸着只为了一个不为什么的原因。唉,老实说吧,如果她跟王海燕那样夸夸其谈,那我这会儿早不在这里了。
“我说,”我又没话找话,“你在几班?”
“你在几班?”她反问道。
“高二(3)班。”
她望着作业本微笑,带着一种对我在高二(3)班这件事相当满意的模样。
“那,你在几班呢?”我怕她忘了回答我的问题,又问一遍。
她飞快地瞥我一眼——那么快,简直连头也没抬,不知怎么就是瞥了我一眼——随后问:“你知道我在几年级?”
唉,我想知道她在几班的那点小兴致,蓦然就飞啦。有些事可真蹊跷,就好比我的这点兴致,不知为了什么就飞得无影无踪啦。我的心境又开始坏起来,像我头一次遇见她那会儿一样。我很埋怨她——永远只有我告诉她的份儿,而她总是一样也不肯告诉我,她总是问我,问我这问我那,可问的时候又抱着种“说不说随你”的态度,倒好像我这个人压根儿是个把戏。哼,要不是她提醒我,我还真忘了,我这人可不压根儿、压根儿就是一个混账的把戏,非要把什么都告诉她,还由着一帮土豆似的家伙举手表决处分我——我这个把戏,个子还挺高,年纪还挺大,我还有个名字哪。嘿,我忽然发现自己简直跟李老师躺在公墓里的儿子差不多——他长年累月地躺在那儿,让人家从他身上踩过去,每年还有人去看望他,放点儿花、点炷香、摆几个菜什么的。这事儿真荒唐,去看他的人都是些心肠很好的人,可都活得太兴头啦,忘了他压根儿不要吃什么菜,忘了他两个眼眶里深深的全是烂泥巴,嘴里也是,耳朵里也是,鼻子里也是,总之,他都成了个泥人,他们还要他吃菜,他早没名字了,他们还叫他那个混账的名字。他一直在想、一直在等,可他们不相信他在想、在等,因为他等的并不是他们,他想的也不是他们想的那些个冒傻气的事儿。不过,他至少还躺得安分,不像我,晚上睡不着,还非得起床站着,樊斌把我说的话当下流小调处理,妈妈不许我理自己的床,王海燕要我告诉她不知什么可怕的事,随时随地有人从我身上踩过去,一帮土豆似的家伙围着我成年累月地举手表决,青春期的老师追着我写劳什子的检讨——可是,天知道他从来也不读,连看都不看一眼。
“我告诉你吧,”我想得气起来,情不自禁地开口说道,“这可真是颠倒错乱!”
吉吉带着点吃惊的神色抬头看我——接着,我注意到,阅览室里所有的人都带着点吃惊的神色抬头看着我。
“你是对我说吗?”吉吉若有所思地观察了一会儿我的脸色,这才小心翼翼地问道。
“我——是——不,其实也不是的。我是——”我是对自己的表现十分羞愧,并且我其实拿不准究竟是不是对她说这些乱七八糟的话。
“好吧。”她又没笑,又没不笑,眼睛那样透明地打量我,声音也是透明轻盈地在空气里面,“不管怎么样,也不管你是对谁说,请你轻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