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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顾书记,我没那样想过……”

    “即使没想过,现在也可以想想嘛。”顾荣注视着对方,“一个人总是分析清了周围环境,才抉择自己的态度的吧。”他说着仰身笑了笑,“我很愿意听你坦率谈谈,泉山。我也希望能跟你一起商议着形成一个明确的印象,过两天,好到地区、省里走走,汇报汇报这个印象。”

    朱泉山用手绢慢慢擦着脸上的汗,沉默着。

    “好了,你既然还没想好,等你想好了,咱们再好好谈吧。咱们先不谈这些了。”顾荣仰在沙发上东一句西一句扯了一会儿,就站起来送朱泉山出门了。临分别,还伸出手和朱泉山关切地握了握:“你想找我谈,随时可以来。啊?”他看着朱泉山说道。

    外面的雨似乎更大了。门檐挂下的流水瀑布一样在水泥门阶上激溅着。

    顾荣一个人在客厅里踱起来。他面对这些复杂的政治矛盾,哪一件不处理得得心应手,炉火纯青?就是省一级、地区一级,又有几个干部能比自己有经验?凭什么要他退出历史舞台?可笑。

    他突然站住了,里间屋隐隐传来桂贞的哭声和小莉的劝慰声。他叹了一口气,又烦闷起来,在沙发上坐下了,把头慢慢枕在沙发上,闭上了眼。刚才,面对着朱泉山,他感到自己巨大的体积和重量。自己像座铸铁的大山俯视着古陵。这个重量和体积想必把朱泉山压得喘不过气来。可现在呢?他又感到一种人生的虚无。

    他恍惚地仰坐着,不知道在黑夜的大雨中,一个湿淋淋的人戴着破草帽,正两脚泥泞地走到他家门口,怯巴巴地在台阶上站了一会儿,而后又卑怯地一步步走上水泥台阶,哈着腰在门外站住了。门檐垂泻下的雨水在他脚下飞溅着。他迟疑着不敢敲门。

    他是潘苟世。

    今天上午,他被撤销了公社书记,他当时就像失了魂一样,完全垮了。当他从公社大院走回家时,他觉得整个横岭峪的地面都倾斜了。他不知道怎样落脚,他不会走路了。这再也不是他能甩着袖子趿拉着步子,随随便便走来走去的地方了。他躲在家里不敢再在公社大院露面,也不敢再在横岭峪街上露面。

    他有什么脸见人?

    老婆怜悯地看他,让他恼怒,老婆数落他,也让他恼怒。他想瞪眼,想吼,可他有什么脸还冲老婆厉害?

    油漆匠大老张来家里坐,随随便便地谈起给藩苟世油漆家具的工钱、料钱。潘苟世愣怔了:这原本是不要钱的事啊,可原本也没说明,他只能应承下来。现在,天地变了,要钱还不是顺理成章的。他有什么脸再给别人颜色看?

    下午,给爹过忌辰三周年时,他趴在坟头上痛哭了一场。他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悲痛过。他冒雨顶着天黑赶到县城,他要找给他撑腰的顾书记。

    还没进“贵宾院”,招待所的女服务员就把他拦住了:“你要找谁?黑灯瞎火的,不吭气就往里闯。”

    “我……找顾、顾书记。”他结结巴巴地回答。

    “找他干啥?”

    “我……我不、干啥。”

    “不干啥你还找他?你是哪儿来的?”

    “我,我……”他在女服务员的训斥下,可怜巴巴地不知说什么好了。

    知道顾荣不在“贵宾院”,他又找到家里。隔着门上的玻璃,看见顾荣仰躺在沙发上,他不敢敲门。他怎么能打扰顾书记休息呢?一刻钟过去了,又一刻钟过去了,他一动不动地站着。风潲着雨从背后一阵阵浇在他身上,他早已衣服湿透,全身冰凉了。他像个可怜虫一样站在黑暗中。一阵阵打着冷战。终于,看见顾荣在沙发上慢慢睁开了眼。他伸手想去敲门,手在剧烈颤抖,门没敲响,却把门无声地碰开了。

    顾荣皱了下眉,看了看开开的门,以为是风吹的,走上来想关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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