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48
故事是零乱的,但很鲜活,带着些久远年月的霉斑,暮色在向老三的眉影间徘徊,讲故事的人心并不放在故事里,却放在沙堑上的密林间,谁知道在这种鬼气森林的地方将会发生什么事呢?老六合帮遭伏后,自己是很久没历这条道儿了。……沿途的积雪因天气转暖的关系,全都开始融化,路面上因为少有行人践踏,只带一层浅浅的潮湿,柔软打滑,但并不十分泥泞难行,主要是有一层被掩覆在雪下的尚没腐蚀掉的落叶帮了大忙。
但听故事的汉子们却都津津有味的听迷了;那故事似乎比石二矮子练喝牌法的故事还要有趣得多。……传说邬家瓦房的祖先邬百万原是个穷小子,在一家包发饷银的银楼里当伙计,(清末各地协军之饷,因常以整块银锭计算,零星关发极不方便,协统为免凿银麻烦,有特约当地较大银楼代凿者。)整天在吹火筒下过日子,两眼常看吹出的烧银的蓝焰,弄得有些近视。尤当关饷前后,常常为凿银的事情一忙就是好几个通宵。邬百万的眼睛不好,柜台里升了一炉火,火上炖了个铜面盆,隔些时刻,总要淘把热手巾擦眼。
……一夜,邬百万又在凿银子;那时一个协勇每月关一两七钱二分银,协里那些老总们成天在校场上打滚,为大清虎黄色的龙旗卖命,满可怜的;一个月关这点薄饷,实在该关成色十足的纹银,谁知银楼老板不知弄些什么鬼?凿开的银块全是不足数的,另外得要加铅。……端人的碗,服人的管有啥办法?!……莫说加铅,灌锡也只有灌了……三更过后,忽然起了一阵风,把店门给刮开了,邬百万就觉有个人影儿在眼前一幌,揉揉眼角抬头再一看,可不是个人?!那人一身兵勇打扮,两手扶着柜台的台面,伸着头,像有什么话要说的样儿。
十三协(协,满清兵制,相当一旅。)的老营盘离银楼不远,营规虽是营规,邬百万知道有些爱酗酒嗜赌博的家伙常走后路,翻墙头出来流连,有时半夜三更到银楼来换银子,或是敲当铺的门去当物件,习惯了,也就不觉得惊奇,只是放下笑脸说:
“你这位老总爷,可是赢了钱?要兑换整锭银子?”
“我它妈要找你们老板算账!”
那人皮笑肉不笑的铁青着脸,伸手摔出一块银子,当啷掼在柜台上,气势汹汹的,使邬百万吓了一大跳。
“我们老板,他……他……他……”
“不关你的事。”那人漠漠的说:“我只要你张眼瞧瞧,这块银子是不是你们银楼凿的?--你们老板黑良心,跟协统勾结起来玩鬼,剥咱们一伙弟兄的头皮;银子一经你们手,用出去要打七折八扣,这本账,只有到阎王面前才算得清楚!”
“您先坐下歇口气,”邬百万小心翼翼的敬烟奉茶,央那人坐下说:“有话慢慢谈。……不错,这银子是咱们银楼凿的,背后有印记,想赖也赖不了!至于暗里有没有勾结,就不是咱们做伙计的能够晓得的了。”
“嘿嘿,”那人说:“你这位小哥看来倒满诚实的,我说,像你这样人,怎能在这儿呆得下去?你不知道,吃粮的老总头皮薄成什么样儿,哪经得这等剥法?你帮他们干这种伤天害理的事犯得着吗?!死到阴司,准遭炮烙!”
“谁见过阴司来着?!”邬百万叹说:“我是个孤苦人,没爹没娘,端舅家的饭碗长大的,下无立锥之地,上无片瓦存身,十来岁就送到银楼当学徒,我身子孱弱,除了会玩吹火管,叫我到哪儿混饭吃?”
“实不瞒你说,小哥。”那人说:“我不是人,我是阴世不收的凶鬼,就因为银楼凿银子玩鬼,我到协统那儿去告密,原以为协统大人会赏份花红的,谁知竟被捺上一顶私通土匪的帽子,光绪卅二年十月初三,我被拖到西校场去砍了头,死得奇冤……在我之后,陆续有告密的弟兄,全被假藉名目砍了脑袋,死后连阎王也没见得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