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感到意外,说是嘛,早晚的事。
林治帮说不当了,我就是来告诉老哥一声,我也当不了了。
唐义贵说,那好,到俺这年龄你就会知道地和人是多么亲和,俺一辈子干革命,心漂浮在地皮上面,没什么觉悟,我现在干自个的,才知道只有地能让你活得踏实,活着不漂浮,活着亲和。庄稼人一遭觉悟了人和地的亲和,你就什么什么都不会想了,你就是地地道道的劳动者了,吃自个打的粮你就觉放个屁都不臭了,即使臭你也会觉那声调像唱歌。
林治帮说,老哥,你说这些我懂,我这些天也有一些觉悟,好像心是往下沉的,不是年轻那阵往上飞,那沉的样子就像才刚挑水脚跟往地里扎。
唐义贵听了,眼眶里有一丝光亮,好像终于接通线路亮了灯,他说你也有这觉悟?你怎么会有这觉悟?这觉悟好像是老了的缘故,可是有时在地里干活累了斗蛐蛐,又觉自个像小孩,那年扛活给老朱家间豆苗,地当中朱管家看不见,斗了一头晌蛐蛐,结果晌午没捞着饭吃,那晌是粳米捞干饭,馋得俺呀。
林治帮见拉开了唐义贵的话匣,有些扯远,就切回话题,说老哥,你说咱山庄还哪个年轻人能行,能够当家作主人。唐义贵陷进馋粳米饭的感觉里,一时没反应过来,当林治帮又重复一遍,他眨眨眼睛,捏捏烟袋,说你去问你的波罗盖吧,俺可不知道,俺就知道俺是地的主人,你自个琢磨吧。
应该承认,唐义贵的行为、话语对林治帮的计划是一个不设防的破坏和歪曲。这破坏和歪曲并不因为他没有提出候选接班人,而在于他对自己的让位没有半点惊喜的态度,他找唐义贵掏心窝话,一个很执着的念头就是听听老革命对他让位姿态的夸奖,让他从老辈人的夸奖中,看到让位并不是消没威信,而是增加威信。唐义贵离位痛惜的是往日风光,而林治帮在乎的是人们心底里对自己的评价。从唐义贵家山坡地出来,想到他一再强调的与土地的亲和,林治帮对自己的未来突然升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惶恐和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