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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战俘(2)
。一般说来,兔子敢于跑过去的地方,对人是没有危险的……

    不要说兔子,说你的堂弟!

    我没有见着堂弟。我睡在麦秸垛里,脖子里痒痒的,那是一只蚂蚁……

    贺石与特工就这样拉大锯一样拉过来、拉过去。特工没有动用罚具,只是不让他睡觉。特工们轮流睡觉,一个个精神焕发、神采飞扬。贺石昏沉欲睡,直打前栽。特工就豪爽地为他提供美国骆驼牌香烟,还有据说是来自古巴的咖啡。

    他又把脖子上的蚂蚁顺着脊梁骨爬下去所引起的愉悦讲了三遍。蚂蚁出洞的时候,一般说来,大地应该解冻了,这有利于……

    特工又说,说你的堂弟!……

    大锯从头顶切割下去,锯齿从容不迫地、一下一下地、没完没了地撕拉着神经,所有的神经末梢都在颤动,流着固体的锯末。胜子踏着锯末,一步步向他走来了。在讲了石头、兔子和蚂蚁之后,好像只剩下堂弟了。不行,必须把堂弟拒之门外。

    他接连吸了半包骆驼牌香烟,然后,开始沉声不响地、一件一件地脱下自己的衣裳,只剩下一条遮羞的短裤。他赤条条地站着,像健美表演那样,时而正面、时而侧面、时而背面地向特工展示他布满全身的伤疤。那是数十个奇形怪状、大小不一的伤疤,有的像一个个紫黑发亮的铜镜,有的像蹩脚的裁缝用粗大的针脚缝起来的一张张歪三扭四的嘴巴,有的像是被钻头钻过以后再也没有复原的揪巴着旋涡的洞口,还有点、片状伤疤组成的奇谲瑰丽的图案,如天女散花,如满天闪烁的星斗。他袒开手臂,挑衅地望着特工,说:“我这一身美丽的花骨朵,是狗咬出来的吗?”他又把大腿翘到了审讯桌上,举起了少了两个脚趾头的右脚、摇晃着小腿骨上一块红赤赤的镜子,“这是‘徐蚌会战’的纪念,还好,还能叫我一颠一拐地跑回来当当‘匪谍’!”他指着自己的胸口,“只剩下这里还少挨了一枪,下手吧,伙计们!立正,枪上膛,瞄准射击!……哈哈,老子革命成功了!哈哈哈哈……”他觉得头昏目眩,猝然跌倒在审讯室里。

    当他醒来的时候,星星正爬在树叶上向他眨眼。他发现自己躺在亚热带的阔叶林里,衣服堆在他的身上。派克金笔却摸不着了,那是他惟一值钱的东西。

    他向树林外边踽踽走去的时候,深信对他的审查已经结束,但他也从此失去了工作,失去了缉私队的队籍和户籍。以他为“楷模”的缉私队队长见了他,也像是见了麻风病人似地说了一声:“请保重!”就匆匆走开。他开始学会不是为了他的蒋校长而十分亢奋、十二分激昂慷慨地活着,而是站在街头,为兜售一种名叫“红茶饼”的东西练习歌喉,用接近于“黑头”的唱腔叫卖,以类似狞笑的微笑拉拢逃之夭夭的顾客。

    姨父和三姨都搞不清楚“红茶饼”是个什么东西,但是可以想象出一位三十四岁的上校团长伫立街头,挺直了军人受过枪伤的腰板,用喊惯了口令的嗓门儿叫卖“红茶饼”或是叫卖其它任何“茶饼”的样子。

    “你不该向战俘教导营出示证明。”三姨在责备姨父。

    “不,那是我们对石子应尽的义务。”姨父说。

    在他们经历的年代里,事情的因果关系常常被搞得一塌糊涂。

    贺石终于失去了叫卖“红茶饼”的可能。兜售“红茶饼”的地摊被整饬市容的警靴踢飞了。他决定用一种比警靴消灭“红茶饼”更加简练的方式结束自己。他空着肚子在海湾散步,看到了一块其高度和形状都比较合乎要求的礁石。他爬上礁石,对自己爬行的样子感到不满,又挺直了身子,从礁石上跃起,团身翻,头朝下插进了海水。

    “你不该这样!”姨父说,“这不是你的性格。”

    “是哩。”贺石说,“渔民帮助我改正了错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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