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夹在书中的女人
手套。我又指着墙角,大哭说:“他们的手……死啦!”刘响抱着我离开了窗口,又呆立在操场上,格格地咬着牙巴骨说:“小日本儿,狗娘养的!”
刘响抱着我走出校门时,一群女子抬着几副担架急急跑来。我恍然望见了照片上的那个女子,她抬着担架的一角,从我身边一闪而过。一双忧郁的杏形的眼睛含满了迷茫和焦灼。还有那颗显眼的黑痣,正随着喘息不已的嘴唇一起一落。
夜晚,我的手痉挛着,手指像鸡爪一样蜷起来。父亲一拉我的手,我就惊叫着把手缩回来。父亲把我抱到胡同口一家小医院里,医生脸色阴沉,不知说了些什么。回来时,母亲正跟干娘小声嘀咕。干娘说:“那是吓住了!”干娘拿着手电,掂起一把大扫帚,去到胡同口,又把我的花兜兜搭在扫帚上,手电一明一亮地照路,扫帚在路上扒着扫着,一边往家里走,一边拖长声音叫我的小名:
斑,斑,咱回家,小日本儿来了我打他,
大鬼儿、小鬼儿都不怕。
斑,斑,咱有手,
敢捡元宝敢打狗,
小日本儿叫咱牵着走,
“呼嗵”给他一砖头。
干娘嘴不使闲地念着小曲儿,一直把扫帚拖进了西屋,才把花兜兜揭下来蒙在我的身上。那一夜,干娘用花兜兜裹着我,把我搂在怀里,用她粗糙、温热的大手揉搓我的小手,半睡半醒地哼哼着“招魂”的小曲儿。我的手在干娘的大手掌里感到了安全,小曲儿撑起了火红的幔帐笼罩着我,生命又回到了我的手上。
醒来的时候是早晨。我看见干娘的儿子来了。干娘的儿子叫麦穗儿。干娘说,那年夏天,她去地里拾麦穗儿,肚子大了,不能弯腰,她就跪在地里捡麦穗儿。只捡了半篮麦穗儿,肚子疼了,来不及回家,就在地头上生下了这个麦穗儿。我见到麦穗儿时,他已经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大黑孩儿,进门就叫:“妈,我来接你回家!”干娘吵他:“你喊叫啥,你想惹他哭是咋着?”麦穗儿就举起一个柳条编的小笼子,在我头顶上一晃一晃地逗我。我听见蝈蝈儿“吱儿吱儿”地在笼子里叫唤,就一跳一跳地追着麦穗儿抓笼子,总是差一点儿够不着笼子。干娘说:“对,你叫他多蹦蹦,多抓两下,人长着手就得敢抓敢拿!”麦穗儿逗得我满院子乱跑,干娘又吵他:“行了,别逗他了,今天我不能听见他哭!”麦穗儿就把小笼子递过来叫我捧着,钻到厨房里舀了一瓢生水,仰着脖子喝了,又抓起大扫帚,“唰啦唰啦”地扫院子。父亲正忙着往皮箱、网篮里装东西。母亲捧着隆起的肚子走过来,“穗儿,你歇着,都到啥时候了,院子不用扫了。”干娘说:“叫他扫,日子该咋过还得咋过!”母亲说:“穗儿,兵荒马乱的,你还记得你斑弟喜欢蝈蝈儿?”麦穗儿说:“俺家豆棵里有的是。”干娘接话说:“小日本儿再厉害,小蚰子儿照样叫,不是么!”
中午,干娘在我脖子上围了“围嘴儿”,又要喂我吃饭。母亲说:“他自己会吃了,不用管他,你跟麦穗儿好好吃一顿安生饭吧。”干娘说:“叫我再喂他一回。”说着,眼圈儿就红了。父母亲都放下筷子,一声不响地望着干娘。那天吃的是饺子,饺子馅里有麦穗儿带来的荠荠菜。干娘包饺子时,哼着一支好听的儿歌:“荠荠菜,包饺子,小狗小狗咱俩吃。”干娘用筷子夹起饺子喂我,每夹起一个饺子,都要先放在自己嘴边吹了热气,再送到我的嘴里。我吃得很香,不知道干娘为什么扯下头巾擦泪。
午后,干娘又把我抱到小西屋哄我睡觉。母亲嗔怪说:“快四岁的孩子了,你还要抱他?”干娘说:“你别管,我就是要抱他。”麦穗儿哥悄悄跟过来。干娘却叫他坐在小板凳上,靠着墙角打盹儿,又给我扇着扇子哼歌儿:“小狗小狗睡觉吧,小日本儿来了我打他!……”扇子越扇越轻,干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