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日自杀
自己不啻成为一只迷途不归的羔羊,他和数学相容的梦一醒,他惟一的出路是长眠地下。也只有长眠地下,才能被数学埋葬,被情感埋葬。面对岑寂的、满天星斗的、诡秘的穹苍,他觉得能登高远望到生命尽头,也是生前最后一笔丰厚的进益,他想一个人在荒凉、贫瘠、死气沉沉的地方呆久了,便会自然而然地遵行那里泥古不化的生存方式。他觉得小侉子不应该像虫豸一般消失在这残垣断壁、坍塌倾圮的城墙边,尽管小侉子热心可嘉,与自己有着赴死的共同信念。尽管他已经感受到小侉子对“一意孤行”的狂热毫不逊色自己,小侉子所有的向往都是朝着毁灭的目标前进的,她面对生命的大限表现出无限憧憬,无限随便的做派,完全是老耄的从容。他觉得一个女孩子不应该是见过大世面的历史,她该有她的慌乱,无助和抗拒,一个面对死亡逆来顺受的女孩子远比死亡本身要恐惧得多。于是,他指着满天的繁星说:“在宇宙中,木星的普遍意义是它会给人带来喜悦,在宗教庆典上,它代表了愉快。而土星虽然表达的是肉体性的衰退,但它也包括了成就的幻想。”“是死亡的成就么?”小侉子的反问,让江远澜一震,他噎住了似的,老半天才说:“你还不知道水星呢!”小侉子说:“水星不水星跟咱俩没关系,咱俩是有任务在身的,咱俩只有跟死亡有关系。”
“你一个人来过烽火台吗?”“没有。”“你说我们怎么死呢?”“随便。”“我想死在水里。”“死鱼都是眼睁嘴张。”“你不死能行吗?”“你行我当然行。”“我不想背凶手的恶名。”“鱼和熊掌你都可以不要,但前提是你不是人。”江远澜听到这话,不由地笑了,“我很快就不是人而是尸了。”“但至少是人的尸体。”“你为什么对死亡情有独钟?”“因为那是用大汽锤去砸一粒花生米,公牛闯进磁器店,蜜蜂不想跳8字形舞蹈了,嘻嘻。”“这些想法你酝酿多久了?”“还用酝酿吗?”小侉子反问时不禁想起了自己七岁时为了自杀,偷小孩——偷走薛施妹妹那件事。她说得相当诚恳:“既然我们不能用蜡粘上一双翅膀飞上天,我们就有必要剁掉梦想去入地。”江远澜感慨道:“真没想到你生死练达。”“你们男人总用一只带衬里的杯子喝水。”“什么意思?”“太繁锁了呗,你要知道女人是很简单的。”江远澜摇摇头用哭腔道:“女人比费马大定理和黎曼猜想加起来都难,只有我倒霉地知难而上。”
小侉子笑了,她笑得有些媚态,有些顽皮。但实际上,她心中是想哭的,从未经历过的酸楚潮水一般涌来:一想到再也见不到双亲和两个哥哥,再也吃不到父亲做的红烧茄子和炸藕合,再也没机会穿漂亮衣服,而是学彗星,拖着条笤帚尾巴斜插进坟墓里,上帝也不再赐福给自己——譬如喝碗羊头脑之类的,小侉子的眼睛斜睨着夜空,觉得身在烽火台实在是做作,守着砖石缝中的枯草、落叶和黑黢黢的城墙实在是倒霉,败坏了的心绪已经不请自到了。所以,她对江远澜最后的诗情画意感到多余,她擦了擦像蒙了两片玻璃似的、含着泪水的眼睛,背对着一直绵亘到天边的城墙,面对如一茎枯草般瘦弱的江远澜说:“死就死吧,自杀也不算什么壮举,瞧咱俩哩嗦的,我们两个人能不能到供销社买瓶酒喝,买点零食什么的。”“你又饿了?”“不饿就不能吃东西吗?”小侉子也惊讶地问道。江远澜加倍惊讶得两条腿叉开才能站定,于是,烽火台上映出了他腿的影子,巨大得像两根长柱。小侉子也夸张地表演着小品:她从棉猴的衣兜中掏出酒瓶,用衣袖擦拭了一下,将它对着皎皎的月亮望了片刻,她似乎看到瓶中的酒闪耀出玫瑰色的光芒,便得意地,更准确地说是惬意地微笑地拎着酒瓶转了一个圆圈,之后,她用牙咬开瓶盖,仰头,张嘴,凌空举起酒瓶,几乎没触及嘴唇,就把一瓶酒全都灌到了嘴里。然后,她抹了一下嘴,呆傻地愣了一下,一阵冲动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