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程故事
她缓慢又忧伤地说她是来送别自己的初恋。她的男朋友离开了她。她企图冲淡感情,尽管耗时三年,可追思无涯,涟漪难平。她说她也知道感情不是一成不变的东西,问题是他对她的感情比羊奶还易溲,而她的感情至今不溲。他是在这个月台离开她的,可思念比铁轨长,比岁月长,比年华长,思念永不飘零。她希望能把思念埋葬,认定月台是刑场容易,无奈身不由己。现在,就像送走恋人那样真实具体地将思念埋葬只有一条出路:就是用各种方法,各种形式去蹂躏和挥霍思念。她还说她自己没出息。
当时的形势是张春桥一手筹划的“上海人民公社”正式宣告成立(事发1967年1月。),陈伯达忙着为“上海人民公社”起草章程,那是上层政治甚至涉及到国家体制都要改变的关键时刻,她的话是那么刺耳和不谐调。在场的人甚至认为她连女特务都不配当!在场的人甚至奇怪:都啥年头了,怎么还会有这等小资情调,把卿卿我我当追求的怪物。
临时拘留犯人的小屋中央有一个铁炉子,烧红时的炉壁会晃动着天蓝的火波。通过透亮的炉壁看得到煤块在燃烧过程中伸展到团身的动作,但没人相信她的表白。
大家抱着有植被的地方就应该有羊,有羊的地方就应该有狼;有着女特务长相的她就应该有罪行的态度,及时地和她所在的单位保卫部通了电话,发了公函。
在她被关进昏暗霉潮的隔离室的那一刻,她的凄凉和忧郁攫住了他的心房。刺灼他的心是她的目光会变化,会在压抑中平静得任目光碎裂而神情如常,神情向往,这是最要命的。他读懂了她的无辜,她的委屈,那一年,他刚好十八岁了。
就在他把她关进拘留所之后,再捱到清晨,冻得像狗一样瑟缩地回到家时,躺在热气氤氲的浴盆中,已经睡醒一觉的表叔告诫他:羊毛出在羊身上,阶级敌人就是她那模样!恰在这时他摔门而去,他意识到从今往后他再也得不到生活对他的恩惠了,往日的生活将一去不复返。他得准备随时随地充当爱情的牺牲,被送上婚姻的祭台。他没有抗争并非顺水推舟,而是他洞察到这一切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操纵支配着,五花八门的“表叔”会纷至沓来,只要他活着。偶然中的必然或必然中的偶然一定会选中他。都怪这该死的女人,异想天开要借五分钱也就罢了,何苦还要异想天开再还这五分钱!他觉得他比她还无辜还委屈,还要无辜还要委屈,无辜委屈得要命哎!
共同的无辜和共同的委屈把他与她联系在了一起。他头一次逾越间隔在他与女人之间那条鸿沟,跑到毗邻外白度桥的礼查饭店。他急煎煎地来到教堂一样辉煌庄严的礼查餐厅买羊肉蒸饺。吃吧,这是山西太原宗德楼的“认一力”蒸饺,红卫兵串联,羊肉蒸饺也串联,喏,我把陈醋也带来了。
他在她被拘留在火车站派出所的数月中,天天跑到礼查餐厅为她买羊肉蒸饺。他还告诉她“认一力”取自“认主独一,主力无穷”的清真著名教义。每到傍晚,他就会出现在车站派出所,那块不大的窗玻璃外面映着一片茫茫黄雾。她不会像雾一样化开吧?她会像雾飘零吗?他这样想时,表叔早已与他分袂经年,早先灌满耳畔的飒飒寒风飘零远遁了,他还感到一轮血色的夕阳目送他与她相见,他的胸膛正像船头高高翘起、乘风破浪,令晚霞追随不已。
她用安宁但不欢乐的目光迎接了他的到来,她的身材有了形竹韵。她两只手总是牢牢地攥着锈迹斑斑的铁栏杆,她像全凭这些铁栏杆支撑身躯似的——他注意到她越吃越少,越吃越慢,就对她说羊肉蒸饺里放了香油酱油糟酒食盐甜酱黑面酱鲜姜大葱味精大茴花椒桂皮丁香白芷等配料……话音未落,她哇地吐了,几乎是黝黑的胆汁,她满脸鼻涕泪水地哀求他:换一样别的给我吃行吗?其实,他那天带给她的是蟹黄炒年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