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课上
半张脸就反差成黄裱纸,目光眄过来时,我赶紧说我是13班的。对门而坐的那位女老师长了一张海狗脸,怄气的表情天生的,看我时极其冷漠地转动了一下蜡白的眼睛,就忙着又怄她的气去了,这位海狗脸的老师毫毛重,嘴巴一圈发灰,头发油亮油亮的。我注意到她十个手指甲上都长满了倒刺,我听福儿奶奶说贪婪又笨瓜的女人手最容易长倒刺,所以我就紧盯着她的手看……心思烂漫,还看到靠左墙的一位老师头发和墙一样灰白,藏蓝色的干部服比我穿的还要旧,还要暗,他耳朵薄如荔枝皮,呈透明状,他穿一双军用胶鞋,踝骨比槟果还大,圆鼓鼓的,就显得他比锅刷子还细的小腿有些吓人,尤其当他架着二郎腿抖索时,真让人担心他的腿不够结实。我还看到了两条醒目的标语:教育为无产阶级政治服务。教育为工农兵服务。尤其是后一条标语,让我心思邪开了。我被注销城市户口已经三年了,口粮拿的是516斤,按知青的待遇。我要是正牌农民,我能来这鬼地势,鬼教研室,被一帮歪瓜裂枣的男女说长论短吗?支书仁义,去年还分了我98斤自留地粮,半斤麻油,二斤金针菜和三斤山杏干。福儿奶奶说得没错,吃人家碗半,由人家使唤。我要是不那么财迷,我就拿老乡312斤口粮,我也不会被撵到这儿来,一具死尸被我掇弄了,一群乖乖亲亲的鸡丢了,一碗热热乎乎的血被抽了,连口滚水都没喝,又来到教研室这破地势罚站,想到此,难过来的难能可贵,眼睛发胀放酸之间,一阵极怪的脚步声嗵嗵地响起,一件黑物从我身侧嗖地飞到了我面前的办公桌上,再嗖的一声,又有一个黑物也飞到了办公桌上。
“是你的手套吧?”江老师问。
这双麂皮手套是母亲留给我的,那上面有古老的翱辫刺绣的纹样,有凤凰站在花枝上鸣叫。我猜想是丢在医院了。此刻,它如柔软的缅刀,轻吟锋利。我几乎伸手去抓了,手伸到一半改成了挠头发。昨天晚上,我刚躺下,就被头戴前进帽的男子给喊出了寝室,他说江老师拒不承认那围巾是他的,他是打听了半天才找到我的。他觉得这件事很无聊,他还说只有女生才会制造性质不明的麻烦,巴结班主任的方式五花八门,如此这般令他嗤之以鼻。寝室前一排桶粗的白杨,夜光下翻抖着如冰页一样的叶子,我对人是三春雨,可别人对我是九月霜,此刻,那条围巾还塞在我的铺盖卷里,“这双手套不是我的!”话一出口,我发现了自己的应变能力。
江老师有着织网只为捕风的从容,他不动声色地坐下,看都没看就把那双手套推到了一边。他打开一本书,旋即又阖上,他拉开抽屉,翻找笔时是哗啦哗啦一片响声,再后,他把活页纸夹又翻了一会儿,才将身子后仰在椅背上问我:“想知道叫你来的原因吗?”“不想。”我不加思索地答道。“什么?”江老师用目光审问着我。“我想回村。”说这话时我是不图柴烂,只求斧头柄脱。江老师抬起手拢了拢头发,我马上发现他袖口褴褛,脱落的线头有点长,“一个三角形有几个直角?”他突然发问。“三个!”我话音刚落,引来一屋的哄笑,“没说四个直角就挺不赖喽。”屋里众老师你言我语,认定说死莲花还有藕,其中有一位老师还走到我面前仔细端详了我半天,试探地问道:“你神经没毛病吧?”
江老师伸着细黄的脖颈,问我什么时候给他钱?“什么钱?”我纳闷。江老师说他的围巾是在太原柳巷的“沪羊毛精纺产品专营店”买的,买时花了五元陆角,“你给我五块钱吧,我才戴了两年。”江老师说这话时,阳光轻轻透过筛子般的叶隙,从他那饱满的额头,撒下亮晶晶的圆片,宛如跳动的金币。
我二话没说,脱了中山装,食指勾着衣领说:“三钿不值两钿,怎么样?你给我五块一毛钱吧。”
“我为什么要买你的烂布褂子?”
“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