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司灌录的第一种萧长华唱片,并且当年鲁羽爷爷得以购到了上市发售的第一张,因而弥足珍贵,轻易不听,视为寰宝,另行妥藏……他跑到南屋里一找,尽管那只柜子里许多东西都翻出来撒了一地,偏那张唱片漏网!将那唱片拿在手中,鲁羽一时没了主意,家里人赶到他身边,都劝他砸烂捣毁了算了。
他却实在舍不得,说无论如何等到第二天天亮再说……谁知那一夜里,先是鲁羽新婚不久的老婆失眠中发起了癔症,疯喊:“砸了砸了你给我砸了呀!你别连累我呀!”紧接着又吓得鲁羽父母哆哆嗦嗦披衣过来劝慰媳妇,婆婆恐惧中不禁跪在她面前哀求道:“别嚷了别嚷了,求求你行行好行行好……‘红卫兵’冲进来可不得了呀!”而当鲁羽要砸那张萧长华唱片时,他父亲竟又死抱住他胳膊苦苦哀求:“别就砸呀别就砸呀……万一‘红卫兵’真的冲进来问咱们院为什么深更半夜地嚎,咱们可以把这漏网的唱片当个见证,当着他们的面再砸呀……”鲁羽挣脱父亲,跺跺脚说:“那还得了吗,还得了吗……那不更说不清道不明了吗?那不打死白打死吗?……”一家人就围着那张漏网的唱片哆嗦成一团……
“没个人样儿了,没个人样儿了呀!”——你记得小哥给你引述过程雄这一感叹。程雄那时候大概还没有遭殃,还去看望过鲁羽一家,但鲁羽怎会向他披露这一切呢?倘若说及,又该是怎样一种文体怎样一个文本呢?……
……程雄告诉小哥,黄绿青已经死了,他是怎么死的?他那右派的身份是明摆着的,率先被揪出来是必然的,想必他也还是能够忍受的,然而他那曾登台演过彩旦的历史也随即暴露,“造反派”从他的箱子里翻出了当年他登台扮演媒婆的剧照。于是“造反派”不是给他戴高帽子,不是给他剃“阴阳头”,而是强行把他装扮成彩旦媒婆的模样,又并非让他上台演戏,而是逼他就那么在单位里存活:干活时候那样打扮、上食堂时候那样打扮,甚至上厕所的时候也必须那样打扮——又非逼着他进女厕所,及至他憋不住了真要进去,又把他揪出来轰进男厕所……“造反派”们并不怎么批斗他,而是让他随时随地是一个男扮女装的丑媒婆。结果这样胡闹到第三天,黄绿青就扑到运磷矿石的火车轮子底下,结束了他那悲惨的演出……
“告诉你吧,‘造反派’的内心深处,是一种可能他们自己也没有意识到的强奸欲……人成了兽了!”小哥轻声把从程雄那里听来的惊心动魄的话语转述给你,你也震惊,但小哥似乎总也不能真地理解程雄那么早就讲出来的这种感慨,你也一样,直到很久很久以后,你才忽然醒悟,确一种超出形形色色厚厚薄薄的符号包装的人性深处的东西,在这人世上趴伏着,一旦被调动、被释放,那跃起的利爪便异常狰狞!
黄绿青死了!你还依稀记得这个人。你不想对此动用自己的感情。“文化大革命”中死了很多人,其实就是在最清明的社会状态中,也几乎每天都有人死于比如说车祸那类无足怪讶的事件中。你只想探索这样的问题:有着颀长的身材、仿佛法国电影明星钱拉·菲利普(此人早就死于胃癌)那般俊俏的美男子黄绿青,他为什么在太平日子里,把到舞台上装扮成一个丑媒婆视为一桩乐事?而至今在春节所举办的游园活动中,也还很有一些郊区的农民兴高采烈地跑着旱船、踩着高跷演出着所谓的“花会”,那里头总有若干男人,甚而是满脸褶子的老头心甘情愿,乃至洋洋得意地装扮成戏曲舞台上的丑媒婆,手里拿着个烟袋锅,扭着屁股晃着脑瓜儿地随着旱船队或高跷队前行。他们那一生存状态同黄绿青临死前的生存状态的不同之处究竟何在?他们不仅不怕围观的人们看他们,还生怕人们注意他们不够,而黄绿青却恰恰是在围观的人们的眼光中感到生的屈辱和死的必要的……人啊,个体的人啊,你对他人的眼光,为什么会有如此不同的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