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是的,他和林奇之间是有一堵墙,那是无形的;尽管他们认识十多年了,但是,他们从来没有真正将对方弄懂过……
他此前只是模模糊糊地知道,林奇在一九六六年“文革”爆发的那个夏天,正是某名牌大学的即将升入二年级的学生……林奇是最早在学校里成立自发的“战斗队”的“真正意义上的革命派”……林奇曾在自己的文章里为这“真正意义上的革命派”做过诠释,大意是:没有卷入“丑恶的权力斗争”;没干过“打、砸、抢、抄、抓”一类的事;没有“变节行为”……他以前也曾听说,林奇早在上高中时,便不仅崇拜格瓦拉,研究过“格瓦拉思想”,而且,在格瓦拉以古巴领导人身份访问中国时,他还成功地把一封信递交到了格瓦拉手中,并且格瓦拉还给他回了一封信……他以前并不相信这个传说,因为疑点很多:那信是用什么文字写的?中文?西班牙文?怎么可能递到格瓦拉手里?格瓦拉的回信又是用什么文字写的?又怎么会到达他的手里?……又据说,林奇那封信,是表示要跟随格瓦拉,到南美丛林中去进行游击战争,而格瓦拉表示热情赞赏与欢迎……并且,这事连周恩来总理都知道,只是由于种种原因,无法将他的这一愿望付诸操作罢了……他原来对这一切都只不过是“姑妄听之”,但是,今晚来到这崇格饭店,亲耳听到哈老板呼林奇为“郄爷”,亲眼见到哈老板对“郄爷”的“保障供应”,并且步步到位、色色精细,他才认识到,由格瓦拉这个符号所构成的巨大价值,确确实实存在于林奇身上,并且在这个越来越迅猛地走向与世界接轨的市场经济化的中国现实里,起码在这一隅,焕发出诡奇特异的,带有既浪漫又古典色彩的光晕……
他真想直截了当地问林奇:“格瓦拉当年给你的那封回信,如今还在你手里吗?”可是他做不到。他总是做不来这种质询。他问出的只是:“……你怎么……倒着行走?”
林奇语气平和,然而干干脆脆地反问道:“你以为你们是在正着走吗?”
……虽不一定算是“一句顶一万句”,但这话一出来,确实让他感到意味无穷,他竟一时语塞……
他并不清楚,一九六七年初春,林奇作为“真正意义上的革命派”,便主动退出了“文革”的批斗揪斗的主潮,而是带领七、八个追随者,到东北某偏僻的农村定居。那时还没掀起“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浪潮,林奇他们也不是后来大拨轰的那种“插队落户”,他们在那个地方过的是完全依照林奇所具体设计的“共产主义公社”的生活,消灭了一切私有财产,从衣服被窝卷木箱子自行车农具到一碗一勺一针一线……完全地公有化,钱当然更不消说是完全充公……他们的公社生活除了吃喝拉撒睡,大体上由以下几个部分构成:田间劳动,军事训练,理论学习(除了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还学格瓦拉的著作),身心修炼。在林奇所设计的这种生活方式里,“向贫下中农学习”这一条几乎不存在,因为林奇认为村里的贫下中农实际上都很世俗,并不能为他们这些圣洁的“真正意义的革命者”提供什么榜样作用与心灵滋养;当然他们跟贫下中农们关系搞得很好,也经常为贫下中农们做好事……林奇带头进行的身心修炼是很严格苛酷的,如睡鹅卵石、戒口欲等等……他们时刻准备着,奔赴格瓦拉所在的非洲或拉丁美洲丛林,在那里开出壮丽的理想之花……在林奇来说,那时处于“文革”主潮中的“红卫兵”与“造反派”基本上都只是些“臭鱼烂虾”,跟随他的战友,也都在他的影响下,对彼时的主潮嗤之以鼻……
在林奇的追随者中,便有哈敬奇的哥哥哈敬尔……在林奇来说,哈敬尔早就是个“意志衰退”者,近年来更堕落为俗世中的浊人;可是直到如今,哈敬尔还对林奇保持着充足的尊重,这当然对他弟弟产生出相当影响,以至才会有这么个崇格饭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