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7.3
话题,继续说道:“是啊,我现在也常常感到无依无靠,无根无由,无来无去,茫茫人海无以酬对。不论你高兴、你痛苦、你感伤,都无人可以言说。回想一生形影不离、舍生忘死的朋友,今天我去看他、明天他来看我,一天不见都不行,有什么好东西都想着他……可却没有一件可以铭心的回忆。”不为儿女情长所困扰的顾秋水,这时动了真情。
吴为幽幽问道:“你梦见过我妈吗?”
他说:“有时候梦见。是过去的日子,可又不是熟悉的旧时场景;在一个说是生活过的地方,可早不是:话也说不出,影影绰绰,似是而非,像是那么回事又不是那么回事。梦也是错落的,这个人连着那个人,有时候电影里的人物竟接上了梦里的人,电影里的人生也接上了自己的人生。、醒来感叹,一生就这么过去了,有些事想弥补也弥补不了了,想千什么都干不成了。元稹写过很多悼亡诗,我都忘了,就记得一首——
谢公最小偏怜女,嫁与黔娄百事乖;
顾我无衣搜尽箧,泥他沽酒拔金钗;
野蔬充膳甘尝藿,落叶添薪仰古槐。
今日俸钱过十万,与君营奠复营斋。
“有什么用呢?人都不在了。
“我们这一辈子是白过了,说什么理想;追求,到头还不是两手空空?想起来真是荒唐。就是有钱也不知道怎么花。东北军里的那些人,不过就是打打麻将,还有什么?不像现在的年轻人,又是卡拉OK,又是出国,花样多了……不过你老在你妈生活过的地方跑来跑去,又能有什么收获?什么都找不见啦。”
吴为说:“对我是个安慰,了我一个愿。其实是在找我妈。明明知道找不着她了,但能找到一种心境也好。佛家不是说‘从来事世由心造’吗?就是这么回事。”
说着,说着,就说到吴为小时很怪,自然又说到她在柳州那场弥天大火中的表现。
顾秋水说:“这些事我怎么都不知道?我那时候在哪儿?”
“你和阿苏在桂林啊。”到现在为止,吴为想到的还只是事实的叙述,丝毫没有挑衅的意思。
“没有,我没有跟阿苏在一起。”
“那我妈怎么会躲出来教书?”顾秋水鄙夷地说:“你妈还能教书?她不过小学毕业,就算当了老师也是混。”
顾秋水哪怕有一点反省,吴为也绝不会旧事重提。正像顾秋水是在枪子儿、炮火中长大的那样,吴为是和着叶莲子的苦难-起长大的,叶莲子的每一分苦难都嵌在了她的生命里。自尊自爱的叶莲子,却从来没对这些苦难的制造者顾秋水诉说过它们的功效。可现在,她要是不为叶莲子向它们的制造者顾秋水说一说它们的功效,她要是不在顾秋水这副无赖的嘴脸上来一拳,就太对不起叶莲子了。
“这还要感谢你,如果不是你的残酷蹂躏把她逼出家门,她还不能自学成才呢。解放以后她年年都被评选为模范教师……”
“要说你在延安时候不给我们写信可以理解,因为我们在敌占区,通信不便。可是一九四O年春节前后你就到了香港,无论如何算是居有定所了,为什么不给我们写封信?”
与刚才谈论“孤独”的时候比起来,顾秋水像是变了一个人:“我上哪儿找你们去!”
吴为冷冷地叼了他一眼:老顾,你装什么糊涂啊!“你不是把我们托付绐了包家和包家的司机董贵了吗?给董贵写封信,准能知道我们的下落:再说我妈无依无靠、无亲无故,能上哪儿去?”
他又说:“我没钱哪,没钱怎么给你们写信?”“你到底是因为不知道上哪儿找我们,还是因为没钱才不给我们写信?哪怕你来封信说你还活着,说你目前有困难,等情况好转再接我们去团聚也行啊,也会给我们一点儿希望,省得我妈望穿秋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