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可是,降而为资本家的走狗,那他就觉得太对不起自己。
他叹一口气,抬头看看工场的四周。光圈之下,拆了一半的,开始在拆的,以及还没动手拆卸的各式机器,都好像是些歪咧的大嘴巴,在对他冷笑。他的目光移到了装箱组的地位,这里是木箱、木板、稻草、麻丝,堆得满满的,有些木板染有血迹,周为新记得这是前天晚上运木板来的卡车在半途遭到敌机扫射,重伤了一个工人的血。从那些血污的木板,周为新的目光就扫到了唐济成和张巧玲。唐济成仍旧在埋头工作。张巧玲双手抱在胸前,低着头,架起的一条腿却在轻轻摇摆。
周为新突然觉得这位年轻的女郎可爱而又可怜。张巧玲本来在法租界的一个私立医院当护士,可是唐济成却把她鼓动起来,她丢了那安稳的职务,情愿到这里来冒险,这一份精神,多么可爱!“她在那边一个月拿二十块钱,”周为新惘然想,“这里也是二十块,她不是为了钱才来的,她以为这里是当真为了抗战而抢救工业设备,即使冒着生命的危险也值得。可怜,她是受了骗了!”
这样想着,周为新忍不住脱口叫到:
“密司张,你应该到防空洞去!”
张巧玲一惊,抬起头来,望着周为新,不明白这位总工程师为什么要下这样吓人的警告。埋头在工作中的唐济成也停了笔。
敌机的声音,很清楚地可以听到,然而并不近。
“我以为你没有必要冒这个险。”周为新加以说明。“那么,”张巧玲不以为然地反问,“周先生,你呢?你有这必要罢?”
“我么?我是负有——”
周为新突然一顿,就把下面的“责任”二字缩回去了。他苦笑着摇一摇头,心里却在对自己说:我也没有这必要了!什么责任?拚一条命却替严氏兄弟保全财产?
敌机的声音忽然又愈来愈近,萧长林急忙地跑进来了,远远地就向周为新报告:
“外边有人放火箭!”
“离本厂近呢,还是远的?周为新问,态度依然很镇静。
萧长林还没回答,那位自愿的“防空瞭望哨”歪面孔也到了跟前,他紧张地叫道:
“汉奸,有汉奸!放火箭。就在那边!”
唐济成这时也站起来了。张巧玲有点慌,随手拿起一个药包,想往外跑,唐济成却唤住她。
敌机的声音已在头顶。一片惨厉而尖锐的啸声破空而下,愈近愈响。这声音是非常可怕,叫人听了血都发冷。这是敌机在俯冲!这是敌机已经看中了目标。
“快走!牺牲了真不值得啊!”
周为新出人意外地下了这样的命令,自己也就转身向外跑,唐济成拦他不及,却拦住了张巧玲。
“不要动!外边不如这里!”
唐济成这话刚出口,轰轰的两下接连着来了。整个厂房似乎一跳,那五盏汽油灯流星似的飞向同一方向,发着刺目的强光,却突然一齐熄灭了。有什么笨重的东西碰着了唐济成的脑袋,唐济成忍不住喊一声“糟了!”就感到一阵晕眩,可是还能听到豁琅琅的一片响声(后来才知道这是楼上办公室窗上的玻璃全部震碎了,中间又夹着张巧玲的惊惶的呼喊,接着他又看见一道白光在工场里扫来扫去,终于这白光落在自己脸上,又听得一个声音问道:
“怎样了,唐先生?”
这是萧长林,这当儿,第三下的轰炸又来了,威力比前两下更大,唐济成觉得好像有人在他耳朵上重重地拍了一掌,他就什么也听不到了。
当他又听得见的时候,首先是嗡嗡的声音,他不知道这是空中盘旋的敌机呢,还是自己的耳鸣。离他不远,在翻倒的木箱和杂乱的木板旁边,一小圈的白光下,蹲着白衣的张巧玲和另一个人。唐济成听得一个声音忿恨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