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因为有店员运动轰轰然每天闹着,把一个阴历新年很没精采地便混过去了。自从旧腊二十五日,店员提出了三大要求以后,许多店东都不肯承认。那三大要求是:(一)加薪,至多百分之五十,至少百分之二十;(二)不准辞歇店员;(三)店东不得借故停业。店东们以为第一二款,尚可相当地容纳,第三款则万难承认,理由是商人应有营业自由权。然而店员工会坚持第三款,说是凡想停业的店东大都受土豪劣绅的勾结,要使店员失业,并且要以停业来制造商业上的恐慌,扰乱治安。县党部中对此问题,也是意见分歧,没有解决的办法。
待到接过照例的财神,各商店须得照旧营业的时候,这风潮便突然紧张起来了。店员工会的纠察队,三三两两的,在街上梭巡。劳动童子团,虽然都是便服,但颈际却围着一式的红布,掮着一根比他们的身体还高些的木棍子,在热闹的县前街上放了步哨。
初六那晚,工会提灯游行,举行改良的“闹龙蚌”,刚到了清风阁左近,突然那茶楼里跑出二十多个人来,冲断了游行的队伍。这一伙人,都有木棍铁尺,而“闹龙蚌”的人们也都有弹压闲人用的一根长竹片在手里,当下两边就混打起来。许多红绿纸灯碰破了,或是烧了,剩下那长竹柄,便也作为厮打的武器。大约混战了十分钟,纠察队和警察都大队地赶到了,捣乱的那伙人亦就逃散,遗下一个负伤的同伴。游行人们方面,伤的也有五六个。
第二天,纠察队便带了枪出巡,劳动童子团开始监视各商店,不准搬货物出门,并且店东们住宅的左近相近,只有后天教育才使人有了差别。孟子则认为,性是人,也颇有童子团来徘徊窥探了。下午,近郊农民协会又派来了两百名农民自卫军,都带着丈八长的梭标,标尖有一尺多长闪闪发光的铁头。这农军便驻在县工会左近。
就是这天下午,县党部的几个委员在方罗兰家里有非正式的会议,交换对于店员风潮的意见。这不是预先约定的会议,更其不是方罗兰造意,只是偶然的不期而会。方罗兰今天神思恍惚,显然失了常态;这自然是挂念店员风潮之故,然而刚才他和太太中间有点小误会,现在还未尽释然,也是一个原因。说起那误会,方罗兰自信不愧不作,很对得住太太,只是太太的心胸太窄狭了些儿,更妥当地说,太不解放了些儿,不知听了什么人的话,无端怀疑方罗兰的忠实,遂因了一方手帕的导火线,竟至伤心垂泪。方罗兰自然不愿他们中间有裂痕,再三对太太说:“人家——虽然是一个女子——送一块手帕,我如果硬不受,也显见得太拘束,头脑陈旧。”在男女社交公开的现在,手帕之类,送来送去,原是极平常的事。然而方太太不谅解。
现在方罗兰不得不陪坐着谈正经事,他的一只耳朵听着周时达和陈中谈论店员风潮,别一只耳朵却依旧嗡嗡然充满了方太太的万分委屈的呜咽。他明知现在已有张小姐和刘小姐在那里慰劝,太太应该早已收泪,然而一只耳朵的嗡嗡然如故。他不知不觉叹了一口气。
“农民自卫军已经开来了两百,街上无形戒严,谣言极多,不是说明天要实行共产,就是说今天晚上土豪劣绅要暴动。说不定今晚上要闹大乱子。刚才时达兄说店员工会办得太操切了点儿神“代替”物质,用“稳定的均衡”代替唯物辩证法。宣扬,我也是这个意思。”
陈中气咻咻地说,也响应方罗兰似的叹了口气。他也是县党部的一个常务委员,和方罗兰原是中学时代的同学。“罗兰兄有什么高见?我们来的时候,看见街上情形不对,便说此事总得你出来极力斡旋,立刻解决了,才能免避一场大祸。”
周时达一面说,一面用劲地摇肩膀,似乎每一个字是非摇不出的。
“我也无能为力呀。”方罗兰勉强收摄了精神,斥去一只耳朵里的嗡嗡然,慢慢地说,“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