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
“少奶奶他们都在池子边乘凉——”
没等王妈说完,吴荪甫不耐烦地一挥手,转身就跑进客厅去了。他猛又感得自己的暴躁未免奔放到可笑的程度,他向来不是这样的。但是客厅里强烈的电灯光转使他更加暴躁。那几盏大电灯就像些小火炉,他感到浑身的皮肤都仿佛烫起了泡。并且竟没有一个当差伺候客厅。都躲到哪里去了?这些懒虫!吴荪甫发狂似的跳到客厅前那石阶级上吼道:
“来一个人!混蛋!”
“有。——老爷!——”
两个声音同时从那五级的石阶下应着。原来当差高升和李贵都就站在那下边。吴荪甫意外地一怔,转脸去尖利地瞥了他们一眼,一时间想不出什么话,就随便问道:
“高升!刚才叫你打电话到厂里请屠先生来,打过了没有!
怎么还不来!”
“打过了。老爷不是说叫他十点钟来么,屠先生为的还有一些事,得到十点半——”
“胡说!十点半!你答应他十点半?”
吴荪甫突又转怒,把高升的话半路吓住。那边池子旁四个人中的林佩珊却又曼声唱那支凄婉的小曲了。这好比在吴荪甫的怒火上添了油。他跺着脚,咬紧了牙关,恨恨地喊道:
“混蛋!再打一个电话去!叫他马上来见我!”
说还没说完,吴荪甫已经转身,气冲冲地就赶向那池子边去了。高升和李贵在后边伸舌头。
池子边那种冶荡幽怨的空气立刻变为寂静的紧张了。那四个人都感觉到现在是那“风暴”的中心直向他们扫过来了,说不定要挨一顿没来由的斥骂。林佩珊顶乖觉,一扭腰就溜到那些树背后,掩着嘴忍住了笑,探出半个头,尖起了耳朵,睁大了眼睛。阿萱在这种事情上最麻木,手里还是托着他那只近来当作宝贝的什么“镖”,作势要放出去。四小姐蕙芳低着头看池子里浮到水面吐泡沫的红鲤鱼。很知道丈夫脾气的吴少奶奶则懒懒地靠在椅背上微笑。
吴荪甫却并不立刻发作,只皱着眉头狞起了眼睛,好像在那里盘算先挑选什么人出来咬一口。不错,他想咬一口!自从他回家到现在,他那一肚子的暴躁就仿佛总得咬谁一口才能平伏似的。自然这不会是真正的“咬”;可是和真正的“咬”却有同样的意义。他狞视了一会儿,终于他的眼光钉住在阿萱手掌上那件东西。于是沉着的声音发问了。正像猫儿捉老鼠,开头是沉着而且不露锋利的爪牙。
“阿萱!你手里托着一件什么东西?”
似乎心慌了,阿萱不回答,只把手里的“宝贝”呈给荪甫过目。
“咄!见你的鬼!谁教你玩这把戏?”
吴荪甫渐渐声色俱厉了;但是阿萱那股神气太可笑,吴荪甫也忍不住露一下牙齿。
“哦,哦,——找老关教的。”
阿萱口吃地回答,缩回他那只托着“镖”的手,转身打算溜走。可是吴荪甫立刻放出威棱来把他喝住;
“不许走!什么镖不镖的!丢了!丢在池子里!十七八岁的孩子,还干这些没出息的玩意儿!都是老太爷在世的时候太宠惯了你!暑假快要过去,难道你不打算下半年进学校念书!——丢在池子里!”
一声响——东!阿萱呆呆地望着那一池的皱水,心疼他那宝贝。
吴荪甫眉毛一挺,心头的焦躁好像减轻了些微。他的威严的眼光又转射到四小姐蕙芳的身上了。他知道近来四小姐和范博文好像很投契。这是他不许可的!于是暴躁的第二个浪头又从他胸间涌起。然而他却又转脸去看少奶奶。靠在藤椅背上的吴少奶奶仰脸迷惶地望着天空的星。近来少奶奶清瘦了一些,她那双滴溜溜地会说话的眼睛也时常呆定定,即使偶然和从前一般灵活,那就满眼红得像要发火。有什么东西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