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屠维岳看过后把这字条放在桌子上,一句话也不说,脸上仍是什么表情都没有。
“什么!你不愿意在我这里办事么?”
吴荪甫诧异地大叫起来,不转睛地看着这个年青人。
“多谢三先生的美意。可是我不能领受。凭这一张纸,办不了什么事。”
屠维岳第一次带些兴奋的神气说,很坦白地回看吴荪甫的注视。
吴荪甫不说话,突然伸手按一下墙上的电铃,拿起笔来在那张信笺上加了一句:“自莫干丞以下所有厂中稽查管车等人,均应听从屠维岳调度,不得玩忽!”他掷下笔,便对着走进来的当差高升说:
“派汽车送这位屠先生到厂里去!”
屠维岳再接过那信笺看了一眼,又对吴荪甫凝视半晌,这才鞠躬说:
“从今天起,我算是替三先生办事了。”
“有本事的人,我总给他一个公道。我知道现在这时代,青年人中间很有些能干的人,可惜我事情忙,不能够常常和青年人谈话。——现在请你先回厂去,告诉工人们,我一定要设法使她们满意的。——有什么事,你随时来和我商量!”
吴荪甫满脸是得意的红光,在他尖利的观察和估量中,他断定厂里的工潮不久就可以结束。
然而像他那样的人,决不至于让某一件事的胜利弄得沾沾自喜,就此满足。他踱着方步,沉思了好半晌,忽然对于自己的“能力”怀疑起来了;他不是一向注意周密而且量才器使的么?可是到底几乎失却了这个屠维岳,而且对于此番的工潮不能预测,甚至即在昨天还没有正确地估量到工人力量的雄大。他是被那些没用的走狗们所蒙蔽,所欺骗,而且被那些跋扈的工人所威胁了!虽则目前已有解决此次工潮的把握——而且这解决还是于他有利,但不得不额外支出一笔秘密费,这在他还是严重的失败!
多花两三千块钱,他并不怎样心痛,有时高兴在总会里打牌,八圈麻雀输的还不止这一点数目;可是,因为手下人的不中用而要他掏腰包,则此风断不可长!外国的企业家果然有高掌远蹠的气魄和铁一样的手腕,却也有忠实而能干的部下,这样才能应付自如,所向必利。工业不发达的中国,根本就没有那样的“部下”;什么工厂职员,还不是等于乡下大地主门下的帮闲食客,只会偷懒,只会拍马,不知道怎样把事情办好。——想到这里的吴荪甫就不免悲观起来,觉得幼稚的中国工业界前途很少希望;单就下级管理人员而论,社会上亦没有储备着,此外更不必说了。
像莫干丞一类的人,只配在乡下收租讨账;管车王金贞和稽查李麻子本来不过是流氓,吹牛,吃醋,打工人,拿津贴,是他们的本领;吴荪甫岂有不明白。然而还是用他们到现在,无非因为“人才难得”,况且有吴荪甫自己一双尖眼监视在上,总该不致于出岔子,谁料到几乎败了大事呀?因为工人已经不是从前的工人了!
吴荪甫愈想愈闷,只在书房里转圈子。他从来不让人家看见他也有这样苦闷沮丧的时候,就是吴少奶奶也没有机会看到。他一向用这方法来造成人们对于他的信仰和崇拜。并且他又自信这是锻炼气度的最好方法。但有一缺点,即是每逢他闭门发闷的时候,总感到自己的孤独。他是一位能干出众的“大将军”,但没有可托心腹的副官或参谋长。刚才他很中意了屠维岳,并且立即拔用,付以重任了;但现在他忽然有点犹豫了:屠维岳的才具,是看得准的,所不能无过虑者,是这位年青人的思想。在这时候,愈是头脑清楚,有胆量,有能力的青年,愈是有些不稳当的思想,共产主义的“邪说”已经风魔了这班英俊少年!
这一个可怕的过虑,几乎将吴荪甫送到完全的颓丧。老的,中年的,如莫干丞之流,完全是脓包,而年青的又不可靠,凭他做老板的一